三日之后,方君风与谢愚生出高昌城。
原本许诺的两辆披甲车中的一辆临时出了些问题,仍在维修,因此未予调拨。得到的这一辆则是从孟家屯一路带回来的,幸而已经修理一新。人则果然是那百多兵,常秋梧也在其中。
已是春末夏初,高昌城外尽是绿油油的田野,视线尽头则是一道紧贴地面的如黛远山,仿佛高墙将临西地守护其中。农人在田间劳作,偶有人放歌,声调舒缓悠远。
常秋梧在马上叹了口气,道:“临西真是个好地方。当年战乱时就未受兵火波及,眼下妖兽入境,也被一个剑道城阻挡在外,这里的百姓已经有数百年没见过大的战事了。”
过了一会儿,方君风才道:“没想到常先生也会跟我们一起出来。”
常秋梧笑道:“我对临西君来说没什么用吧。像孟先生那种有用之人不就被留下了么?这次临西军改进披甲车,据说孟先生立了大功。不过也好,他醉心机关之术,现在也算得偿所愿,有了用武之地。”
方君风道:“我也没想到方耋没跟我们一起出来。”
常秋梧想了想,也是一笑:“良禽择木而栖吧。”
方君风冷笑一声。
三人又沉默行进一会儿,谢愚生忍不住道:“我想不通。李生仪这人是怎么回事?咱们都不过是无名小卒,他堂堂一个临西君,干嘛非要把咱们发得远远的?刚来这儿的时候,枉我还觉得他这人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愣:“二位还不知道么?”
方君风和谢愚生感觉自己已成这世上消息最闭塞之人,只得道:“知道什么?”
常秋梧道:“君侯在北边大破魔军,高天子赐嫁昌隆公主,又给君侯加了高国冠军大将军衔,且承认他李国宗室身份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二人一惊:“啊?还有这事?”
方君风眨了眨眼:“那这岂不是说哎呀,高天子从前没承认过李生仪的李国宗室身份的。”
谢愚生在马鞍桩头上一拍,道:“我懂了!所以现在君侯才算是李国正统,照理说咱们都不该叫君侯,而该叫大将军的昌隆公主又是谁?”
常秋梧道:“据说,是君侯此前的夫人,二人因战乱才分开的。”
方谢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都没料到在孟家屯的那个李伯辰竟然早与高国王室联姻。
“因此李生仪才要将我们这些君侯旧部都清理出去?”方君风皱眉道,“可方耋呢?要论起来,他是追随君侯最久的。听说陶公和陶小姐也与君侯有旧啊。”
常秋梧再看二人一眼,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不想开口。
谢愚生道:“常先生,咱们都是被发配出来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常秋梧就笑了一下,道:“好吧二位将军,该不是出身世家吧?”
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笑道:“我们可没那样的好福气。被征从军,遇到君侯以前都是小兵老方是车长,勉强算个小官儿?”
常秋梧道:“英雄不问出身的。我这问没别的意思,只是说,两位将军不是世家出身,该也就少了些圆滑世故,性情更加刚正,未必喜欢做钻营之事。”
谢愚生愣了愣,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方君风则轻轻地啊了一声。
谢愚生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方君风苦笑一下:“常先生是说,在我们两个枯坐帐中的一个月里,别人都去见了君侯,表过忠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
谢愚生道:“操。”
常秋梧笑起来:“二位后悔了么?”
谢愚生道:“我是说,方耋那个龟孙向李生仪交了君侯多少底,才能被留下,又站在那个李定身边?”
方君风摇头笑道:“我学不来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被发配出来未必不是好事。”
常秋梧抚髯笑道:“正是。魔军原本分三路来攻,东、中二路都已占据隋境,但被野河拦住了。野河另一边就是高国渡野河,破戟口关,天子都就危在旦夕,因而高辛四国在野河边摆出八十万大军,决意坚守。”
“西路做为奇兵要攻我李境,然后以此为天下据点图谋更南方,与余下两路军东西相应。现在君侯断了魔人来路,李境之内的妖兽只剩下十来万。等野河边形势稳定,四国一定会派兵来救。李生仪虽不能容人,却也不是昏聩之辈,到时候与四国兵两面夹击,那十来万妖兽也不足为虑。”
“咱们只需要先找到一个容身之处,然后收拢流民、积粮筑墙,静待君侯南下便可。”
方谢二人对视一眼,方君风道:“常先生,我没别的意思你确定君侯还会回来?”
常秋梧笑了笑:“君侯有北辰庇佑,一定会回来。”
李生仪坐在屋中榻上,看着窗外院里的三根细竹,微叹口气道:“阿伯,我是不是做错了?”
李定则坐在门口的木椅上,道:“这不像君上会问我的话。”
李生仪笑了一下,又叹道:“十几年来,我扪心自问光明磊落,纵使权术,也不是为了一人得失。可现在呢?唉。我迫走李伯辰的两员大将,也未挽留常先生”
李定沉默片刻,道:“君上是在为自己谋私利么?”
李生仪慢慢站起身,背手赤足走到门前木台上,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了。在他以前,我曾以为李姓已失北辰气运。我那时想,我或可先恢复河山,再找到气运传承之人,将其教导为明主而后我将拱手让出一切。我那时候的确这样想,阿伯你信吗?”
李定道:“信。若不信,我也不会追随君上这么多年。”
李生仪笑了一下:“可如今,自从知道李伯辰身上或许有北辰气运之后”
他又伸手在廊柱上轻轻拍了拍:“我的心中不甘了。我想起父亲曾对我说的一句话倘有人认为自己不迷恋权力,那或是他尚未真正拥有权力,或是未遭遇真正的威胁。”
“李伯辰或许就是那个真正的威胁了。”李生仪抬头看向天空,“要他没有身负气运,而仅是我的一个同胞兄弟,该有多好。”
李定道:“或许他身上的的确是秘灵呢?”
“归来的人说空中现出百丈金身。”李生仪道,“那不是秘灵的模样。而且大破西路魔军你相信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么?”
李定想了想,又道:“但陶小姐带回的那颗珠子说李伯辰在生死关头托付给她,说真正的北辰气运附于其上,君上最近参详得如何?”
“叫我生气的就是这件事。”李生仪道,“我自认没有亏待过李伯辰,甚至写下书信,暗示若气运在他身上,就早晚将大业交给他。我曾以为他也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可他竟将那东西假意托付给陶小姐。你、我、陶小姐不也都认为那珠子上果然有北辰气运么?可结果竟是他的障眼法、缓兵计。”
李生仪略沉默片刻,叫语气放缓些,才道:“且他竟早与高氏、隋氏联姻。阿伯,这些年来高氏曾多少次向我示好?但我不想将李国大好江山奉上,次次都是婉拒。气运要真在他身上这样的人又做了国主,只怕李氏社稷真正倾覆于此!”
“因此君上将他的人驱逐了。”李定道,“可以说是因为意气,但未必是因为私心。只是,君上想过以后该如何做么?”
李生仪笑了笑:“没想好。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么?我甚至在想即便那颗珠子上没有北辰气运,而附着的是一个秘灵,只要它能助我重复李国山河,我也心甘情愿!”
李定忙道:“君上慎言!”
李生仪摆摆手,坐在木台上。隔了片刻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可天意不公。我李生仪十几年来只想匡扶社稷、叫李国百姓安居乐业我治理临西地十几载,气象蒸蒸日上。我比李伯辰更懂得如何治国、治军若气运早在我身上、早在我身上唉。”
他闭目片刻,重站起身道:“叫我静一静吧。”
李定起身施了一礼,慢慢退出门去。将出院门时,李生仪道:“阿伯该去探望一下赵将军。告诉他今天帐中的言论,最好还是不要再提。”
李定愣了愣,无言地再施一礼,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