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梧忍不住道:“老祖宗!”
常休叹了口气,道:“听我说。”
“人的阴神藏于肉身,我这肉身已然衰败了,早晚要朽掉。我知道伯辰你有法子能将我的阴灵保下来可能还有法子叫我做个地上的灵神。可肉身一死,那阴灵的神念残了一半去,还是我么?”
“我不愿做个残缺的人我在这世上走一遭,该见的都见了,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百多岁,心里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等到了那一天,就叫阴差把我勾了去。到幽冥请帝君评功过,是该入火海还是再托生,都没什么好怨的。”
“但这几天,暂不能叫我被勾了去。你要想法子将我的阴神留住,我看着就也算是活人。过上几天他们早晚要来看我,也能叫他们再猜一猜。”
说到此处,他抬手握了握常秋梧的手,道:“秋梧,你先出去。”
常秋梧愣了愣:“老祖”
常休道:“去。”
常秋梧只得咬牙道:“是。”
待他走出门去,常休合上眼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心里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又叹了一声,道:“还有许多想为你做的事没做完,想铺的路也没铺好。本打算再过几天,我从前的几位老友之后会率人来。但我如今这样子,只怕他们来了倒是祸患。这事,我会告诉秋梧、高宜,叫他们不要来。”
“我还有些身在宗派当中的朋友,也无法再用。原想还有几年的功夫,能把他们的人心都收拢过来,但如今看,亦不可了。”
“可要少了他们,隋无咎便是大患。你有君王之才,可眼下还不成伯辰,你想过往后怎么办吗?”
听了他这些话,李伯辰只觉得心里愈发的沉。他低声道:“外公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将此地撑下去。”
常休慢慢摇了摇头,道:“投李生仪吧。”
李伯辰一愣:“什么?”
常休道:“等你真叫他信了他才是北辰传人,就去投他吧到那时,他该觉得你是个秘灵的灵主。既然如此,你就绝无可能再继承北辰气运对他而言也不是威胁了。”
“李生仪那人,纵有种种不足,可好在极爱惜名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重用你,却不会取你的性命。你便可慢慢积蓄实力,等待机会。”
李伯辰怔了片刻,才道:“外公,真至于此么?你之前也说过,隋无咎他来了这里,应该是”
常休咳嗽几声,道:“那是从前。从前作如此想,不仅是因为此地,还是因我的那些老友。可往后我不在了,他们就很难为你所用。伯辰,你现下不会是隋无咎的对手。”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略有些希望的,可此时外公所说这些应当都是他的心里话,他实在不忍心同他争论起来。
见他一时无言,常休忽然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自责。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见过,早晓得人心么,是变幻无常的东西。再好的性子,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唉,错也在我。从前当你是个孩子,总想为你多做些,又想总有几年的功夫,用不着太急。”
“只是如今,有些话还要再叮嘱你。你是懂得克制的。你这克制,该是不愿叫心里的念头、**,伤了身边的人。”
“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克制,能护得了身边的几个人、十几个人。可想要护住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那你就先要统率这千人万人、乃至天下。到了那时候,是因为强者知道自己的强大,这克制才是美德。但反过来说,弱者的克制,便成了懦弱。”
“所以在你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的确应当如眼下一般,学着使一些非常手段。但切记要走到统率天下的那一天,时间或许会很久。千万不要,叫那些手段取代了你的本心。”
李伯辰沉默无言,只觉得心里的酸楚自责更盛。这些天来自己的种种念头,对外公那些不好的揣测,如今都变得有些可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是真的一心为我着想的么?
也许我真如他所言,太孩子气了。
常休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虽语句还算得上流利,但中气已渐弱了。此时外面慢慢亮了起来,今日还是晴天,微红的晨光落到地上,却显得常休更加虚弱。
他开口道:“外公,我都晓得了。”
这一句话出口,终是觉得双眼一热、胸口一颤,落下泪来。
常休笑了一笑,道:“伯辰,秋梧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如我一般。他在,你还是可以放心用的。可要真有一天他犯了什么糊涂你也要留他一命。”
李伯辰咬牙道:“外公,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绝不会为难奉至。”
常休又道:“至于高宜要有一天他也犯了糊涂,也是一般。”
李伯辰道:“外公,你放心吧。”
常休便将眼合上,沉默片刻,低声道:“君如龙兮如虎兮,国胤从云从风兮”
如此念了几遍,声音便低沉下去。
李伯辰听到铁索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几不可闻。他立时阴灵出窍,这声音便听得更加分明,又觉窗外有一团青光在闪。他厉喝道:“退下!”
那铁索声顿了一顿,消失不见。他重回肉身,听常休自胸中发出声息:“是来了么?”
李伯辰道:“来了,又走了。”
常休微微一笑:“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我叫北辰灵主退去阴差。伯辰,你叫秋梧进来,我也有话要叮嘱他。”
刚才出窍时,已看到常休身上亦泛起青光。是他的身子行将就木,阴灵也要离体而出了吧。他忍不住抓住常休的手,只觉他的手也冰凉。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绝不能叫外公被勾了去。
我大成之日那天之前,绝不叫他入轮回。要等到那一天我仍无计可施,再遵从他的心愿也不迟!
他便咬了咬牙松手站起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