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被一队天罡卫,押到一处黑石耸立、寸草不生的天堑边,这里便是诛仙台。
诛仙台下,浓密黑雾盘旋着、翻滚着,戾风凄厉呼啸,如鬼哭狼嚎般嘶鸣,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小舞傲然挺立,绝望地睨了一眼诛仙台下,知道自己倒霉透顶的一生,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挣脱天将天麒、天麟的桎梏,小舞整理了一下衣袍,面向希夷仙府的方向,跪下,郑重扣了三个头,她在向师傅、师兄们告别,也向自己的过往告别。
泪水在脸上恣意静静流淌,她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面对残酷的命运、面对无道强权,她心有不甘,无奈被驱赶着,奔赴死亡……
若能侥幸不灰飞烟灭,穿过诛仙台戾风,她也只能剩下魂魄,任凭命运的风,吹往不知道的地方,或许一直飘荡在天地间、或许能转胎投生,为人、为鸟、为兽、为蝼蚁……无能是怎么的开始,都与现在无关。
小舞站起身,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浓雾翻滚的天堑,慢慢抬眼,眸底一片空蒙。
风卷动衣袍猎猎作响,被鲜血染红的白衣,是这片愁云惨淡的崖顶,唯一的鲜艳色彩,散发着凄美的孤艳,小舞不再流泪,冷厉的脸上,隐隐挂着一丝嘲弄。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闭上眼,小舞纵身决绝一跳,带着遍体鳞伤、带着肝肠寸断的心伤、和无尽的悲愤恐惧,在翻滚的浓雾中,直直坠落。
耳边是如鬼哭的凄厉声,戾气不断击伤,她越来越脆弱的肉体,被一些硬物不断割伤,被威压挤压,衣袍被割开撕裂,染成了红色,口鼻、眼角都流出血……
但所有的痛,都抵不过胸口撕裂的疼,手又习惯地抚上胸口。
挺好!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身体终于受不住压力,开始破裂,碎片如鱼鳞一般,带着光亮一片片飞走。
这感觉好熟悉,如自己在玄牝潭底,一个风洞中的感觉一样。
“怎么来,怎样去,还真是奇特,罢了,唉!这一生过的……”
小舞极速下坠着,切实感受着身上各种的痛,心里竟开始自嘲起来,嘴角不自觉竟勾起一丝笑意。
小舞的身子慢慢散去,头也开始碎裂,一片片飞走,能感到疼痛慢慢消散,意识渐渐模糊,快乐的、悲伤的一幕幕渐渐远去……
没有谁知道?风将把小舞抛向何处?又带去何方?那渐行渐远的世界,从此再与她无关。九重天上,再不会有一个叫鹿小舞,也叫玉龙清的姑娘。
一万年很长,也很短。
在天庭的一万年,小舞只是从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亭亭少女,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鹿小舞死了!
未带走什么,也同样未留下什么。
“小舞!”
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响彻在漫天的阴霾里。
小舞最终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挣脱束缚,满面是泪,疯了一般狂奔向她,来送她,许诺要生生世世陪伴她的子萧。
子萧站在诛仙台边,双目赤红如血,怒视着跟过来的天将。
“七殿下,不要,不要啊!回去吧……”,天将们吓的不敢上前,挥着手,低声劝着。
“呵,回去?”
子萧冷笑一声,转身,望着天堑内翻滚的浓雾,绝望地闭上眼,他受够了这里的一切,没什么可再留恋了。
活着没能相伴,死了定要在一起,不能同生,那便同死吧,子萧不想让小舞游魂孤独,他要去陪她,从此再不分离。
“小舞!等等……子萧”
“七殿下!……”
在天将七嘴八舌的一阵惊呼声中,生无可恋的子萧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自己心爱的姑娘,决绝毅然地跳下诛仙台。
发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子萧都来追随……
生离死别的噬心之痛,离开的,已无法再感受,而活下来的,却要痛苦面对。
得胜归来的玄元,带着四个徒弟,匆匆赶回希夷仙府,他已知道,小徒弟被天君打下凡间,受永世轮回,心中自是悲愤不已。
玄元按下气不忿的徒弟们,没有如常觐见天君,汇报征讨战况,而是直接回了仙府,他知道小徒弟,在五徒弟不染处,留有遗物遗言。
不染泪流满面,出现在仙府石门前,他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装着小舞的火凰剑、太上玉玄龙清笛、一对装着九眼翅大鹏鸟羽绒的护腿套、一个坐垫,和装在匣子中的金丹,他步履蹒跚走到师傅面前,“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师傅!”
“小师妹!”
“师,妹,啊!”
“……”
“师兄,给你报仇!……”
看见小师妹的遗物,师兄们都抹起眼泪,没想到,上次依依送别,竟成了永别。
玄元满脸肃然,一挥手,制止了徒弟们的哭喊声,在展喜压不住的低泣中,一把拽起五徒弟不染,凝望着托盘上的东西,眼里装满无尽痛苦。
“她,留了……什么话?”
不染苍白的脸上,眉眼都皱到了一处,一手哆哆嗦嗦打开盒子,抽抽噎噎道:“师妹……说,让看着……师傅……把金丹吃下”。
玄元眉头蹙成一个疙瘩,立刻闭上眼,硬压下眼中涌起的泪意,刚毅的唇抖了又抖,他在极力控制,内心狂飙的波澜。
玄元睁开眼,默默拿起金丹,放入口中,吞下,满嘴都是小徒弟血的味道,玄元闭眼凝气,心内大雨滂沱。
良久,玄元又问:“还有吗?”。
“小师妹,让把九眼翅大鹏的羽绒,给师傅做成护腿套,还让把羽绒,缝进……练功垫里,呜呜呜……”
不染哽咽难语,哭的像个孩子,玄元没有制止徒弟们,又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玄元转脸,呆愣看着山道两旁的绚烂一片,这是小徒弟亲手种下的,锦绣繁华依旧,而自己心爱的小徒弟,却不知何处,玄元心内不停呼唤着。
“清儿!……”
哭了还一会,不染压住悲伤,知道师傅还在等回话,又呜咽开口:“小师妹……还说,徒儿……不孝,师傅大恩,若有来生……再报。说,师兄们,能遇到你们……真好!让都一定保重,不必,为她悲伤,她……自由解脱了”。
希夷仙府,笼罩在一片悲风苦雨中……
追逐所爱女子,七殿下子萧跳下诛仙台的举动,震惊了整个天庭,成了天庭无处不谈的唯一话题。
天君受到各种议论非议,气的暴跳如雷,失控地打掉案上的所有物什,在御书房,对自己最信任的贴身内官方安,发着愤恨和牢骚……
子萧的侧妃绫绫,搂抱着的女儿,二个都哭的死去活来,惶惶无助,如末日来临。
子萧的母妃萧盈,手扶着胸口,感觉一呼一吸都疼,她眼望着,给子萧还未缝好的一件袍子,沉默无语,没流半滴眼泪。
她懂,儿子心中的凄苦!
擎天像被抽走魂魄一样,在“书海”,傻子般孤坐了七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
擎天十分羡慕,甚至嫉妒子萧,能不管不顾、无所顾忌地做想做的事情,哪怕是荒唐极端,也在所不惜。
擎天恨自己!
擎天心上、脑子里,早已被刻印上“苍生”二字,庇护天下苍生,是他自认为,与生俱来的责任,
此刻,擎天恨自己被打上这样的烙印,让他心不能专注,情不能专一。怨自己没有子萧的敢爱敢恨,恨自己心里除了小舞,还装着亿万生灵,他可以放弃生死,但他放心不下。
现在,魔族已兵临城下,北天庭也虎视眈眈,亿万生灵随时可能陷入涂炭,他能放下一切不管吗?从小已背负在肩的道义使命,让擎天心里清楚,他不能,他做不到……
每个人活着,都有存在的意义。许多人穷尽一生,只是为活着而活着,独善己身;而有的人,如擎天一般,则是为达济天下而生,他即不能为所爱人而活,也不能为自己而活,注定心中装着的,是更多生灵的福祉安危,他没有资格任性和不管不顾。
小舞这一生,终究,是被擎天辜负了。
最终输给强权的,又何止小舞一个。
之后,擎天发疯一般忙碌着,只是脸上再无笑容,脾气也变得生冷狠厉,像易怒的雄狮,没人敢亲近和冒犯他半分,连倚仗他做事的天君,都轻易不敢招惹他。
因昌瑜收受北天庭大臣,私送的美人,被擎天抓住把柄,开始不留情面地反击,天君守着众文武大臣,被迫无奈,判昌瑜到无念山顶,罚跪面壁思过十日。昌瑜表面上老实不少,但心里更恨死了擎天。
贵琰悲痛欲绝,将自己关在寝殿,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对父君的口谕也置之不理,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哭笑无常。
最悲伤的,莫过于翠儿,听到消息,气怒攻心昏死过去。她失去了小舞小主,也失去了子萧。她恨透了天庭,却不能找谁去报仇,她能去杀子萧的父君吗?她能杀的了吗?答案不言而喻。
翠儿想着殉葬,被小舞的师兄们看的死死,在同样悲伤的展喜,不断开解引导下,让她去找可能轮回的小舞。
恢复理智的翠儿,知道这一次,她真的无处可寻,就算寻找到小舞转世的肉体凡胎,那也不是过去的小主。
希夷仙府伤心地,翠儿一刻都不想再呆,看到壁虎小虎苦苦祈求的眼神,翠儿将它一同带上,在展喜的泪眼中黯然离开,她终于可以放下顾忌,去报灭族杀亲之仇了。
一直欢声笑语的孤鸣鹤家,此刻,也笼罩在悲伤愁云中。
孤鸣鹤坐在桌子旁,身上还裹着厚厚的药布,他被冷空刺了一剑,而后与炎武二人的打斗中,又受了不少伤,天君带着一队天将过来,炎武和冷空被吓跑,孤鸣鹤一口顶着的气缷去,再也撑不住,昏死在冰天雪地中。
孤鸣鹤从昏迷中清醒,已是一日后,从雪中爬出来,找了一圈没发现小舞的身影,赶回希夷仙府,截住出仙府的安庭,一问才知,小主已被天君打下凡间。
“小主死了!?……”
孤鸣鹤直接傻了,他保护的小舞小主死了,已成了一缕魂魄,不知去往何处?他急火攻心,大喊一声,吐出一口血,又昏死过去。
之前,小舞小主都没怎么出仙府,突然就被两波人追杀,让孤鸣鹤的神经绷紧,他再无心酿酒,每日暗中保护在希夷仙府外。
去无念山那日,他尾随着下山的翠儿,想看看她要去做什么?以此来判断小舞小主的状况,毕竟小主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巧合的是,也就是半个时辰的空档,小舞和贵琰、子萧就出了仙府的大石门。
孤鸣鹤眉头紧锁,他必须去找小舞小主,虽然已无处可寻。他来自冥界,自然清楚死了就是死了,轮回也不再是之前那个,但轮回的身体里,还带着小舞小主的魂魄,或许自己该让那个“她”、“他”或者“它”,在凡尘好过一些。
况且,那两个诛杀小舞小主的杀手,必须要找到,也必须得死!
至于天君?孤鸣鹤清楚,凭自己之能,他无能无力,但绝不能让无道的天君,过得怡然自得,他先要杀了,天君身边的,把小主推下诛仙台的刽子手。或许将来,他可以回魔族,加入未来对天庭的征战中,推翻天君,为小舞小主报仇。
所以,他必须离开去做这些,为承诺,更为了赎罪。
“小芙,我,我……得离开,明日,或许……”
正收拾碗碟的小芙,脚如被钉在地上,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眼神茫然痛苦,呆呆望向自己的丈夫,她被这消息给震惊住了,小芙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孤鸣鹤说的话是真的。
四目相对,默默两行泪。
小芙早知道,自己丈夫心里装着秘密,也知他不是池中之物,她也曾担心过,丈夫有一天或许会离开,没想真来了,还说走就走。
小芙无法想象,没有孤鸣鹤的家,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爹死了,丈夫要走,她如何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存活?她好怕,她不理解是什么事?让丈夫把家说扔就扔,连最爱的一双儿女都不顾,她真的无法理解。
见到这情景,女儿小美吓得嘤嘤哭着,被满眼含泪的儿子天勇,倔强地揽在怀里,一起跪地,流泪问:“爹爹,真的忍心?抛弃我们?”。
孤鸣鹤眼内湿红,脸上流溢着痛苦,“天勇,爹爹,不舍!但,但爹爹……要……赎罪,你长大了,这个家……就得靠你啦”。
小美挣脱哥哥的手,抱着父亲的腿,嚎啕大哭,“小美,不让爹爹走,不让!……爹爹的伤,还没好呐……哇哇哇,小美,不能没有爹爹……”。
孤鸣鹤心痛如搅,他发誓要找到转世的小主,陪她、保护她、爱护她。但这样,就不得不抛妻弃子,离开温暖的家,面对这样现实,他怎能不伤心动容?
孤鸣鹤眼中噙满泪花,抚摸着女儿的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别哭,小美,乖,别哭……”。
小美睁着星星般的水眸,仰视着孤鸣鹤,流泪打着商量,“爹爹不走,好不好?好不好?……”。
知道孤鸣鹤爱这个家,明白他定是遇到了难心事,小芙了解丈夫的为人,深明大义地出口劝解,并支开一双儿女。
“天勇,小美,爹爹有正事要做,等……等忙完,很快就会回来,天勇,带妹妹睡觉去”
与孤鸣鹤生活了万余年,小芙怎看不出来?自己的丈夫绝不是一个甘心酿酒的凡夫俗子,他每日练武,也教自己的一对儿女练,外行的她也能看出来,他绝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小芙也隐隐发现,他与希夷仙府一定有着秘密,他不说,她也不问,因为她信他、爱他。
小美被哥哥拉走前,泪眼婆娑地望着孤鸣鹤,问:“爹爹,是真的吗?爹爹,很快就会回来?”。
孤鸣鹤无法回答,他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让两个儿女伤心,展颜苦笑了一下,挥挥手,模棱两可说:“去吧,好好……睡觉吧”。
看着两个孩子依依不舍离开,孤鸣鹤心痛如割,他将目光收回到小芙脸上,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小芙,对……不……起!”。
小芙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啪噼啪”掉,她紧咬着下唇,极力遏制住悲伤,哽咽道:“父君,我知道,留不住你,去吧,办完事,就早些回来,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小芙!”
将小芙一把拽入怀中,孤鸣鹤再难压抑心中的难过,泪流不止。
是小芙给了自己一对可爱的儿女,一个温馨温暖的家,让他一个孤儿不再孤单,让他生命丰盈幸福。但是,他有许诺、有责任,只能亏欠了家人。
孤鸣鹤抱着小芙,悲不自胜,呜咽不止。
命运之手,将一个叫鹿小舞的女孩,从天堂打到滚滚红尘。而与她相识的有缘人,人生也都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其中的缘生缘灭,因果循环,能有几人勘理得清?
在各自的罗盘上,每个生灵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摆布着运转,一动百动,一伤百伤……
人生结果如何?也只有经历过,才能最终知晓。
而最最难过的,或许是小舞带着他元神的慕白,这个早已仙去的魔族二王子,此刻正经历了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