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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朕如何舍得那幽州十六城啊”
时近酉时,朝龙殿中秦昊坐于上首掩面沉叹。
自八年前东景幽州境内十六座城池便归西风所有,当年此事极壮他西风国威。他置吏其上统东景之民众,这么多年来亦从中搜刮掠取了无尽财富。
那十六城本乃意外之获,就算如今要还给东景也不算吃亏。可囊中之物腹中之食,有朝一日竟要他双手奉还,这要他如何舍得!如何甘心!
可若不忍痛奉还,只恐景宣帝会因他以他人头颅冒充月玦之事而恼怒,加之东景使臣方入洛城便遇袭受伤,景宣帝不愿出兵助他倒也罢,只怕他会倒戈一击,反助代衡而报复于他。
秦昊摁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长叹一声,放下掩面的手掌,露出一张神情倦怠的面容。
他看着安静站在殿中的雪子耽,双目一亮想起一件事。
“子耽,还记得那日朕本要治你的罪,你言东景借兵之事尚有转机,现在又与朕说,只要将幽州十六城交还东景,景宣帝便可出兵助朕”
秦昊一顿,一双眼紧紧审视着雪子耽声色不动的脸,过了片刻,才沉声问道:“子耽为何如此确定此事可成?”
先前景宣帝给他的国书中,可就只有杀掉月玦这一个条件,并未言及其他。
雪子耽抬眸淡淡看了眼上首的秦昊,并未多作解释,胸有成竹而云淡风轻地说道:“今晚宫宴之上,皇上便知晓此事为何可成。”
秦昊讶然一愣,若非雪子耽提醒,他都忘了宫宴将至。
现在东景使臣已在宫中,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会面交锋,既如此,便各自敞开说亮话。
“随朕前去赴宴吧。”
因先前两次宴会皆办在华清宫,且都闹出不小的事端,此次上元佳宴便设在了玉龙台。
又因东景使臣亦赴宴会,秦昊不愿其与代衡有交,此次便未宴请代衡,继续将其监禁府中。
此时秦楼安随同皇后坐在凤銮上失神,她现在的心情沉重复杂,丝毫没有半分上元佳节的喜悦。
紫云宫中,雪子耽终于将她想知道的真相告诉她,东景传于她父皇的国书是真的,而她父皇传于东景的国书却是假的是月玦伪造的。
他一开始就知道假人头根本骗不了景宣帝,且一早便料到她师父雪机子亦会寻找那颗头颅以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了,所以他一开始便没想用假人头去骗景宣帝,那颗头骗的仅仅是她父皇而已。
除此之外,那亦只是吸引她师父雪机子注意力的幌子,好给他喘息之机让他得闲做其他之事。
比如教她医术,与她推演。
雪子耽告诉她,月玦曾让他借用其实就是偷用她父皇的符宝大印,他用符宝大印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假传圣旨骗她,让她相信他与她父皇联合上演假死的戏码。也便是那日雪子耽突然出现在凤栖院门口递给她的那道圣旨。
偷用玉玺假传圣旨已是杀头大罪,可比之月玦做的第二件事,假传圣旨骗她这个公主都微小到不值一提,他竟伪造西风国书欺骗景宣帝。
她父皇将亲手所写国书连同那颗假头颅一并交给雪子耽,让他安排得力人手传给景宣帝。
可雪子耽转头就将这二物交给月玦,而后月玦模仿他父皇的笔迹重新撰写了一封国书,加盖符宝大印,偷梁换柱替换掉她父皇的真国书。
接下来,他让雪子耽派两拨人马,其中一波假扮成东景信使,携带假头颅走官道大路,另一波人马则带着假国书走捷径小道,直奔东景龙阳城。
至于假国书的内容,其大意有两点:
一者便是说,即使不用她父皇动手,只待新岁一过,月玦便会毒发身亡,实不足以成为景宣帝的祸害,亦无需他替他动手。其二便是以幽州十六城作为筹码与景宣帝交易,只要景宣帝出兵相助,她父皇便可将十六座城池归还东景。
如今看来,月玦所伪造的假国书定是十分顺利地传到景宣帝手中,且景宣帝显然亦十分满意这样的条件,故而才趁着上元佳节之日,立马派遣使者昼夜兼行前来西风,商榷幽州十六城交接事宜。
月玦如此做,乃是一箭双雕之计。
首先,张世忠虽然听命于他,肯被他一封信而召到西风。然在明面上,他却是景宣帝的定西大将军,若无皇命绝不可擅离职守。
若被发现,张世忠这个大将军指定做不成。
而月玦如此做,便让张世忠光明正大地出使西风。试想此次东景使者前来乃为商榷幽州城池归还之事,张世忠身为镇守幽州的大将军,焉有不来之理?
至于一箭双雕中的第二雕,便是这幽州境内的十六座城池。
这十六城名为西风归还东景,实际上却是他月玦囊中之物。她可不觉得他甘愿用自己的兵马给景宣帝讨便宜,从今以后这十六城乃至整个幽州,皆是月玦足下之地。
八年前司马赋及征战数月才得来的疆土,月玦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归己有。
而目前的局势,已由不得她父皇同不同意,她纵是知道了亦无法阻止。
虽然幽州十六城本归东景所有,如今月玦拿回亦无可厚非,可当她知道他是以如此轻易的方式拿回,将两国皇帝团团玩弄于股掌之中,再想到他如今不过昏迷不醒尚囿于方寸之地,却将局势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所有人都是他指尖的棋子
她感到深深的寒意与骇怕。
她想起那晚掩瑜阁中谢荀曾与她说的话,月玦的心思与手段远非常人可探深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知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事实证明亦确实如此。
这件事中,一开始她想的不过是月玦会以借兵之事,或利诱或威逼,让她父皇将血灵芝交给他。
可她从未想过在性命垂危,生死不定之际,他还要将他的命连同幽州十六城一并拿回。
与他做交易的代价太高了。
然这件事才刚刚开始,还远非最后一刻,他真正想想做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或许绝非她现在所想到的一箭双雕。
凤銮稳稳当当地落地,秦楼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傍在皇后身侧登上玉龙台,宴席之上已落座了许多人,然比之前两次,却也少了不少人。
比如瑁王代衡,比如景嫔杨暄。
落座后,秦楼安便看到坐在显眼位置的东景使臣,加上张世忠有六人之多,除了那位身受重伤在别院修养无法赴宴的,不见那个面有墨痣之人。
难不成他真是随行侍奉的仆人?
秦楼安在心里否决了这个问题,那人风神气度皆非凡人可比,她甚至怀疑他与月玦一样是月氏皇族之人毕竟他二人确有相像之处。
紫云宫中她本想问一问雪子耽可知那人是谁,可当她知晓月玦这只老狐狸背着她做的事之后,她哪里还有心情关心其他的事?
刚想到雪子耽,雪子耽便跟在她父皇身后步入玉龙台。
看她父皇神色,虽是笑着却极为牵强,面色沉重双目晦暗,显然心情十分沉重。
果然,宴会开始酒过三巡之后,张世忠便挺身站出,褒颂她父皇乃千秋圣明之主,谢她父皇诚心消战止戈,且深明大义将幽州十六城尽数奉还。
此言一出,事先不知此事的一众西风朝臣满座哗然,皆一脸惊慌不解的看向她父皇。
秦昊兀然明白过来,原来此次景宣帝派遣定西大将军张世忠前来,竟真如雪子耽所说,就是为了收回幽州十六城。
秦楼安看着她父皇一瞬的惊愕后又一副了然却不甘的模样,便知先前他亦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落入雪绝彀中。
可如今她父皇已迫不得已,现在他最担心的并非东景不愿出兵助他,而是担心景宣帝反助代衡。
她初知真相之时,亦责怪雪子耽怎能如此欺瞒她父皇,他身为西风国师,纵是与月玦再好,可也决不能做出这等卖主叛国之事。
可他听闻后无动于衷,慢声细语反问道:“那公主有更好除掉代衡的办法吗?”
她一下怔结,她没有。
如今她父皇损失不过幽州十六城,可若景宣帝出手相助代衡,她父皇定是必败之结局,那时丢的便不只是幽州十六城了,而是整个秦氏江山。
月玦的好手段,根本不给她父皇退路和选择的机会秦楼安灌了口酒,在她父皇违心地说着为结两国之好而奉还城池的冠冕堂皇之言中走出宴会。
她要出去透透风。
玉龙台乃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台,台上设殿,大殿四周尚留有一圈过道栏杆,可供人登台观星赏月。
今时正值上元,抬眼看去,漆黑的夜幕下处处皆是花树银花,整个皇宫灯火璀璨宛如琉璃世界。
秦楼安独自凭栏而立,任由夜风静静吹拂,消散她脑中的醉意,与压堵在胸口的憋闷。
思绪清明后,她终于肯承认,她心里还是介意月玦对她父皇所做之事。
尽管她一直宽慰自己,告诉自己是她父皇失信在先,且还伙同她师父下毒害他,可他如此不着痕迹又滴水不漏的算计,甚至将她亦算在其中,不动声色地逼着她父皇将幽州十六城奉还
她身为西风的公主,她不得不介意,不得不在意。
今晚的夜空虽然璀璨绚烂,却因下了一场雨而阴阴沉沉笼着一层黑云,不见半点星子,连十五的圆月都只是一团朦朦胧胧的白影。
秦楼安就盯着那团月影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坚笃有力的脚步声,极有规律地朝她走近,偏头看去,正是连赴宴都不曾卸下黑鳞甲的张世忠,转眼便气势轩昂走近来。
秦楼安知道他定是特意出来找她的,无非便是为了确认九龙攒珠玉印是否在她手里,以及约定战术推演的时间。
可他一双鹰眼只定定打量她,却不说话?
然他沉默良久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就让她气血上涌,头脑生热。
他极其严肃道:“太子妃?”
秦楼安强忍住极度想翻白眼的冲动,她真不知道张世忠到底将月玦看得有多高。
无论月玦有多厉害,明面上他在西风就是个东景质子,就算她与他相好,那也是她招他为驸马,相当于他入赘,哪有他娶她当太子妃的道理?
可张世忠竟然张口就问她是不是太子妃?
秦楼安无语又动作轻微地撇撇嘴,虽说他是她的驸马爷也好,她是他的太子妃亦罢,都一样是夫妻,然这可是地位问题啊
可还不等她为自己的地位抗争,张世忠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身前。
看着那只皮肤粗砾,虎口指节处皆生有硬茧的手掌,秦楼安明悟过来。
他要亲眼看到九龙攒珠玉印,幸亏她一直将此物贴身收纳,秦楼安取出玉印递到身前的手上。
张世忠刚硬的五指一握,将玉印送于眼下仔细查看,片刻后,他从胸口的鳞甲下取出一封信。
一抖一扬,笔意悠远的字与朱红的印章展现在他眼前,对比过印章之后,他将玉印还给秦楼安。
“太子竟真的将九龙玉印交给一个女子”
张世忠沉着脸自言自语,未几又目光果决地看向秦楼安。
“既然你受了太子殿下的玉印,那与我战术推演之人便是你。我可不会因你是太子妃而手下留情,你若输给我,就莫要再提相助之事!”
雄浑有力的声音在耳边震荡开,张世忠周身凛冽的威势兀然释放逼向她,如一座雄伟巍峨的高山压下来。
秦楼安紧咬牙关,迎上他狂狷放傲的鹰眼。
没想到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竟丝毫不惧他,张世忠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又想到太子选的托付之人定非泛泛之辈,顿时如临大敌般看着眼前女子。
见他完全一副戒备模样,秦楼安顿时又后悔自己硬着头皮不甘在气势上落个下风,这下他准是在想要用出全部智谋来对付她了
“不过我若单独与太子妃比斗推演,难免惹人生疑。适才宴会上秦帝已同意我等一同前往皇家武校场,与西风的少年才俊比斗骑术,箭法,武功以及战术推演,到时太子妃可切莫不来。”
“武校场比斗骑术,箭法,武功”
秦楼安喃喃复述,往年上元过后,她父皇确实会率皇族宗室子弟,及朝中三品大员以上的年轻男丁前往武校场比试骑射武功。
“还真想见识见识西风男儿到底有多威风!”
秦楼安正想着,被张世忠一声朗笑打断思绪,他眼中精光矍铄,像是已忍不住要将他西风一众子弟打趴下。
可他这个年纪,虽不老,也算不上少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