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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二章 会者定离

    没想到他突如其来如此露骨得说一句,秦楼安面颊一烫,心窝如被一泓温泉注满,温暖又餍足。

    她是公主,以天下之富供养,世间奇珍异宝,只要她想要,就会有人不竭余力得满足她,她已经甚少因得到什么而感到快乐。

    而他一句独属,却让她重新明白何为满足。

    他说,他独属她一人。

    反复品琢这句话,一字一字,共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相貌,完完整整烙在心里。

    此一刹,以前她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只有眼前这袭素淡的白衣鲜活明艳,是她命中最浓重的色彩。

    她似乎理解了那些为了心爱美人而放弃江山天下的帝王,以前她只当那是愚人才能做出的蠢事。

    可她现在就,像是个昏君,纵是江山如画,又怎抵过他一身风华。

    “不过公主若是让我去为她医治一二,那走一遭亦无妨,然我只能尽人事。”

    秦楼安回过神来,他放下腿开始弯身穿鞋,乌亮柔顺的墨发倾泻在耳畔,那几根刺目的雪白肆无忌惮的招摇出来,让她忍不住想给他拔掉。

    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知道他这两日出现的易乏嗜睡等异样,以及现在突然冒出来的白发,皆是因为他体内的恨无绝。

    仅仅拔掉这几根,犹如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治好他,还得釜底抽薪,拿到血灵芝。

    他很快将鞋子穿好,站起来看着还坐在藤椅上的她,面容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甚至比以前更从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心境,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对她淡淡笑着。

    察觉到她看他的眼神中渲染着浓郁的哀戚,月玦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前一步捧了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过她脸上的湿润。

    “盛者必衰,生者必亡,如月满则亏,皆乃天理循环不可更变,公主可看开些。”

    他不安慰不说这句还好,听他如此说,她心里本就摇摇欲倒的城防瞬间崩塌,哀伤如潮倾泻而出将她淹没,却没有人可以将她救赎。

    唯一可以救她的人,现在自身难保。

    眼前人的面容逐渐模糊,意识崩溃中她似乎听到自己在哭,她已不知多久不曾哭出声了。哀伤的潮水将她渐渐沉溺,几近窒息之际她感觉到有人轻缓的将她拉入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

    老天何其不公,她的独属还没有完全属于她,就要从她身边狠心将他带走。她张开双臂紧紧反抱着她,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眼泪无阻无拦,不受她控制得随着哀伤宣泄。如果不是与他相识,她都不知道自己亦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受不得世间的生死离别。

    她到底也只是凡人一个,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脸紧贴着一片冰凉的湿润。缓缓睁开眼,太阳的余辉撒在已枯败不堪的芦苇丛中,随风摇曳的缝隙里,碎光熠熠。

    眼前的枯杆败叶,似乎渐渐染上墨绿,开始有了生命的张力,如夏月里一样一片葱翠。

    “一岁,一枯荣,来年春归之时,这些芦苇会重新冒出绿意,重新活过来。你也一样,待来年人间芳菲遍野,你定也如获新生。月满虽亏,可下一个轮回,月又可圆满,此亦天理循环。”

    天道圆融故不可变,然人道正直,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

    感受到怀中人冷静下来,声音虽带着一丝泣意,却已格外平稳从容。他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的芦苇,在风中凌乱倾歪,偏却韧不可折。

    “公主顿悟了,褪尽青丝随我入佛门吧。”

    适才还泣不成声的秦楼安,听他语气轻快的说道如此一句,顿时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抬起头去看他时,才发现自己已将他衣襟哭湿一片。

    “我遁入佛门倒是无妨,只不过你若遁入佛门,可就一辈子不能娶妻,自然也就留不下子嗣。难不成,你要让扶天皇帝一脉断在你手里?”

    “我想这个问题,关键还在于公主你。”

    “我?”看着他笑眯起来的双眼,秦楼安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低头擦了把哭得通红的脸。

    听她没走反驳也没有逃避,月玦眉梢眼角笑意更甚,“时辰不早了,且去看过柳惜颜,公主也好亲自下厨,我可已迫不及待要见识公主的手艺。”

    竟然把她要亲自下厨的事忘了,秦楼安一时语塞,讷讷点了点头。她以前心血来潮纵是亲自做过饭,可那也是绿绾粉黛在一旁协助。

    可现在见他满脸期待,她又不好扫他的兴。

    罢了,吃不死人就行吧,况且府中还有其他做膳的小厮侍婢,总能帮她一二。想到这里,秦楼安重提信心,拉着他一同去了柳惜颜住处。

    并肩而行眼角余光瞥看到他发中的几丝白时,刚放松些的心绪又沉了沉。

    时不可待,就今晚吧。

    谢府占地广阔,府院中庭池众多,谢荀日常所居的暖阁,便是凌空架在一池温泉上,阁底离水面一丈有余。此池四季常温与宫中扶渠池无异,然却比扶渠池大上两倍不止。

    谢荀临窗而立,半池娇荷尽收眼底,时不时撒把鱼食抛进水中,引得各色锦鲤争相抢食。

    身后传来几声轻缓的敲门声,谢荀未转身也未回头,轻声道了声请进,目光凝在池中一尾最是凶猛的金色锦鲤上,看的饶有兴致。

    雕花隔门应声而开,云别岫进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谢荀身后,“居于贵府多日,却一直不曾拜访家主,是贫道失礼了。”

    “仙长是世外之人,无需在意俗世虚礼。”

    谢荀声色洒脱毫不在意,将最后一把鱼食撒入池塘后,轻拍了拍手看向云别岫,略略打量。

    “此次荀请仙长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谢荀关了窗,邀请云别岫落坐锦团。后者颔首作谢,拂衣与谢荀相对而坐。

    “容弟执意要救他的师兄,我这个亲兄长自然得支持他。只是蓬莱远在千里之外,他又是个性子率直有些冒失之人,这一路上,荀还请仙长替我多多照料他。”

    “这是自然,家主放心。”

    “仙长费心了。”

    云别岫淡然应下,接过谢荀递过来的茶。

    “东海有仙山,名为蓬莱,蓬莱有鲛人,对月泣珠。此语不过是外界之人的遐想之言,蓬莱并无鲛人,更无家主所说可救人的鲛人泪。”

    谢荀抿了口香茶,笑着看了云别岫一眼,“此语纵然是世人杜撰的,鲛人泪亦是我胡诌乱扯的,然只要仙长说有,它便有,容弟也会深信不疑。”

    云别岫略一沉默,低眉颔首拂了把臂间的塵尾,“这是欺骗,为何要骗小容儿?”

    “欺骗又如何?仙长乃是世外高人,难道也跳脱不出这世间樊篱,认为所有的骗都是恶吗?”

    “遇到小容儿之后,贫道已渐与世人无异,家主亦不必以仙长相称。骗即是骗,无分善恶。”

    谢荀淡然而笑不以为意,说道:“若仙长当真是仙人,便普渡众生,而若仙长并无济救苍生之力,那便请仙长量力而行护好自己在意之人。荀看的出来你对容弟不一般,将他交给你,我这个做兄长的亦放心。唯有与容弟同样心似琉璃之人,方可与他一生为伴,乐得自在。”

    “纵是骗得过他一时,亦骗不了一世。待他发现真相之事,只会怨恨你我。”

    “一时便已足够,若他发现被骗,你也只需将一切罪过尽数推到我身上来,他自不会恨你。”谢荀呷了口清苦的茶,淡然一笑:“至于他恨我,那便没关系了,总好过,他连恨都不屑给予我。”

    谢荀慵懒的吊着眼皮,看向云别岫:“仙长,若是可以,荀恳请仙长此次将容弟带回蓬莱后,可安逸隐居一世,再不涉俗世纷争。”

    云别岫饮了盏中的茶,唇齿间游离着一丝淡淡的苦涩,缓缓点了点头后,轻声将茶盏放下。

    “家主若无其他吩咐,贫道便先告退了。”

    “荀送家主。”

    云别岫亦未推辞,谢荀将他送至暖阁门口处时,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听容弟所说,仙长自称已至耄耋之岁,然荀却非孩子,并不信。若仙长不介意,可否将真实年岁告知?”

    云别岫眯目一笑,眉心的朱砂痣顿时如鲜活了一般明艳动人,轻启嘴唇无声说了二字后,便轻甩塵尾洒然而去。

    看清他的唇语,一向无波无澜的谢荀也是微微一怔,倏而又摇头无奈一笑,“容弟啊容弟,但愿你知道你这仙长的真实年岁时,还能遭受得住。”

    “家主。”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荀淡笑着回头,只见童儿一身白衣,垂腿坐在一只毛色通体雪白的巨大犬兽上,那是他豢养的狁儿,唤作胜狮。

    “童儿收拾好了吗?”

    谢荀走过来,童儿从胜狮背上跳下来,身后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他抬头看着谢荀,清亮的眼里有乞求的意味:“家主,童儿可不可以不走?”

    “堂堂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童儿已答应了我,自然不可以反悔哦。”

    谢荀俯下腰揉了揉童儿的鬓角,哄道:“童儿莫要舍不得我,也不要觉得孤独,会有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人,陪着你一起去燕京,好不好?”

    那童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拉着谢荀的手问道:“那童儿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家主身边?”

    谢荀唇角的笑僵了僵,怔了片刻后单膝跪下来柔和道:“家主最近生意上有些忙,等忙过这一阵,自然便会接童儿回来了。记住,不管我在不在,童儿都要乖,交给你的本事也要时时温习,不可懈怠。如果有人问起你认不认识我,你就要说不认识,记住了吗?”

    纵然还是个孩子,他亦察觉到此刻家主的不同寻常,沉默了片刻,童儿才点头沉声说道:“这些家主都已经嘱托过了,童儿记住了。”

    “好。”谢荀满意的笑了,低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平视着他,“童儿,记好了,你姓谢,一辈子都姓谢,就叫忆萧吧。”

    “忆萧”童儿对自己终于得到的新名字很好奇,眼里闪着星星一般的光泽,问道:“家主,萧字,是张陈火灭,萧朱星离之言中的萧吗?”

    “萧朱星离”谢荀略一沉吟,笑道:“正是此萧字,忆萧忆萧,记好了吗?”

    “记住了,忆萧,谢忆萧。”

    有一玄衣玄衫的管事步履匆匆的赶来,行至谢荀身边时拱手躬身一礼:“家主,车马都已备好,小少主”察觉到谢荀的凌厉目光,那人心底顿时一寒,急忙改口:“童儿可以启程了。”

    “好,下去候着吧。”

    那人应一声退下去,谢荀拉着忆萧的小手,朝谢府侧门走去,胜狮乖巧懂事得跟在后面。

    侧门外已备好通体漆黑的马车,为首一架最为宽敞高大,其后两架略微小一些,最后面的板木马车上固定了一个高大的铁笼。

    谢荀将忆萧抱上车,挥手示意他进去。

    “家主”临进马车,忆萧心生悔意,眼睛里泪水打转,“家主要早些来燕京接童接忆萧。”

    “放心吧,待家主忙完了洛城的事,一定快马加鞭去接你回来。好了,进马车去吧,有个同伴已经在里面等忆萧很久了。”

    蹲在车上迟疑了良久,再谢荀的再三哄说下,忆萧终是钻进马车。

    车中点着一盏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光头小和尚坐在角落里,见他进来,双手合十行个佛礼。

    先前那管事拜别谢荀后坐了车前,一甩马鞭,车轮滚动起来。忆萧掀起车帘探出头来往后看,已生有一层浅嫩簿茧的小手轻轻挥着。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谢荀亦抬手轻挥,目送着马车缓缓驶离。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平白的陈述逐渐拉长清渺,变成歌声伴着滚滚车轮声悠然回荡,空灵中听不出半点情绪,好似来自九天之外。

    “勿怀忧也,世相如是,世相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