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练月华镀在两袭翻扬白衣上,摇摇曳曳闪着一层亮银。秦楼安拖拽着月玦往正殿一路狂奔,耳畔铮鸣的琴声愈来愈清晰,她心中紧绷的弦亦越扯越紧,几近崩断。
秦楼安扯了月玦衣袖跨进正殿,一下将众人目光尽数吸引过来。
佑德公公见她进来,松了一口气小跑过来,小声道:“公主您这是去哪了,可害得老奴好找啊!”
“嗳?您怎的和月玦太子在一起?”
秦楼安看了佑德一眼并未理会他,平复了下喘息掠过他朝父皇母后席位疾行而去。
此时她才看见,殿中央温池后席地而坐一人抚琴奏乐,那人一袭玄衣,金光熠熠的狐形面具遮了上半脸,惟露光滑白皙的颌与一张唇线微挑的薄唇,应是宫中梨园教坊的琴师。
她与月玦突然的闯入并未惊动他,骨节分明的指叩拨着琴弦,舒扬的乐音如山间清溪自白石间汩汩流出。池雾缭绕在那人身周,恍然间她竟觉殿中人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母后,您没事罢?”
如今母后就在眼前,她细细打量着,见母后长眉描黛,凤眼微挑而有神,面上红润有光,一如她出殿时那般模样,不像是出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
“母后能有什么事?安儿,你这是怎么了?适才是到何处去了?”
皇后凤目生疑,待看到秦楼安身后月玦时,轻柔的声音瞬间冷冽。
“安儿,你怎会与月玦同回殿中?适才你如此问母后,与先前他所问本宫凤体是否不适如出一辙,莫不是他与你说了什么酒后胡话?”
“我”
秦楼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适才她初听闻月玦说母后出事便拉着他一路狂奔至此。她信月玦不会无凭无据诅咒母后,所说定不会有虚。
可如今,母后凤体安然无恙,这自然是她愿意看到的,可月玦又为何会说母后出事?
现下宴上众人无不盯着她们两个,秦楼安转身看向月玦,却见他如被人定住一般凝着殿中抚琴之人。
略略上前一步,她轻轻叫了他一声,却见他扬手示意她莫要言语。月玦动作间目光一直锁在殿中琴师身上,秦楼安心下狐疑丛生,张目看向那人,却见司马赋及竟也牢牢盯着那琴师。
凝视片刻之后,秦楼安心中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来愈浓烈。一个熟稔于心的名字挂在唇边,然一时却不能说出是谁。
微眯的凤目盯着那半张遮脸面具,如此华丽镂空的薄金面具在宫中时常饰在脸上予人似遮还露的神秘之感。然那多半是用在娇媚的舞姬身上,且面具亦多为花鸟蝶翼等形,这等狐面一般的,倒颇是奇异,甚至可说是诡异。
清脆如佩环相撞的琴声兀然低沉,如汩汩清泉阻于嶙峋山岩之中,又似囿于深林长谷的风低低呜咽着,琴声落进耳中,在心里泛起阵阵压抑。
殿中琴师自顾颔首抚琴,修长骨指轻勾慢挑,琴音如寒冬冰泉凝绝不通,偶尔飘出的几个音荡在殿中,愈显戚寂。
然正当秦楼安觉一曲终了之时,那人骨指猛翻拨弦而响,一声高昂之音破空而出,如鹤唳幽谷。
眼尾余光只见身畔白影瞬晃,快如白驹过隙,秦楼安反应过来时,月玦已似一道白虹越过温池,直直逼向池后抚琴之人。
月玦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楼安心下大惊,只见本是覆琴于膝之人在月玦骨指即将逼近自己琴弦之时,兀然抱琴旋身而起险险避过。
瞬时之间,一白一玄两道身影竟于华清宫打斗起来。
突然的变故让宴会众人惊然大骇,一些文臣大夫抱头鼠窜,后宫妃嫔尖叫声声尖利刺耳,华清宫大殿顿时哄闹喧天。
秦昊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隐着万分火怒的声音似将大殿都震得隐隐颤动。
“放肆!放肆!月玦,你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
秦昊左右环顾众人,见一众臣子妃嫔皆大惊失色,薄怒的脸上又添浓浓阴鸷之色。瞥目间看及司马赋及时,却见他与谢容已长身站起,二人皆紧紧盯着殿中与人打斗的月玦。
如今殿中氤氲的池雾因二人打斗旋旋而转,腾腾而起化作龙形虎状。
秦楼安目光紧紧随着殿中打斗的二人,月玦似是在抢夺那人抱在怀中的七弦琴,那玄衣人则执琴躲闪。
现下月玦紧扼琴首,那人紧抓琴尾,一招一式间谁都不肯松手,亦不曾顾忌秦昊暴戾的怒吼。铮然的琴声在二人抢夺中自成曲调,甚是婉转和谐,可惜惶惶众人已无心欣赏。
见隐在面具下凝着他的一双狐眸闪过一丝逞意,月玦紧抓琴首的手兀然一僵,身形一顿间胸腔兀然一痛,下一瞬他便觉双脚凌空向后摔去。
“月玦!”
谢容跨步上来凝看一眼被司马赋及险险揽下才避免摔进温池的月玦,须臾看向已飞身跃出殿外的玄衣人瞬息之间谢容闪身出了殿门飞身追去。
“司马赋及,速去将那琴师给朕捉回来!”
,秦昊言罢,司马赋及将月玦扶正站稳后,纵身一跃出了华清宫。
“月玦,你怎么样?”
秦楼安急急上前,见月玦抚着胸口唇角溢出一抹嫣红,然此时身后却兀然传来一阵女子惊叫,秦楼安转身,却见适才还好好的母后竟瘫倒于地,身下软红的毯已被血水浸湿成绛紫色。
“母后——”
秦楼安急急跑过去将瘫倒于地的皇后扶靠于臂弯,秦昊见此跨步冲过去。
“皇后!弄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师,国师——”
雪子耽闻言,自一众臣子间穿过走上前来,自袖中取出数根银针刺入皇后身上几处大穴。
一口绛黑腥血又自皇后口中涌出沾染秦楼安月白色襦裙,似绽开一朵诡异墨莲。
“雪子耽,皇后到底怎么样了,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娘娘体内蛊毒发作了”雪子耽淡淡说道,未几又言:“娘娘体内蛊虫苏醒,冲破玦太子先前所封心脉大穴。现下臣以银针封穴以保娘娘心脉,然此法亦撑不了多久。”
“蛊虫发作?”秦楼安看了怀中脸色惨白的皇后一眼,又看向雪子耽:“你先前不是说有五成把握吗,现下怎会束手无策?”
“数日前蛊虫蛰伏沉睡于娘娘体内,臣尚有五成把握。先下蛊虫被激醒而愈加猛厉,臣亦无能为力。此事,还得靠玦太子才行。”
闻言,秦昊与秦楼安皆抬头看向月玦,见他抬手拭去唇角血迹后抚膺走上前来。
雪子耽站起为月玦腾出地方,月玦蹲身为皇后把脉后,甚为虚弱道:“还请皇上派人为玦备一七弦琴来。”
“七弦琴?”秦昊甚是不解的质疑一声,未几却听秦楼安道:“佑德公公,速去为玦太子备琴。”
佑德闻言看向秦昊,见皇上沉沉点了点头,佑德立刻出了华清宫,片刻之后怀抱一张七弦琴疾奔而来。
月玦接过琴后盘膝席地而坐,略试琴弦后拨琴而奏,清脆琴音倾泻而出,萦绕在死寂沉沉的华清宫中。
一众大臣妃嫔甚是好奇,然又不敢凑身上前,只得遥遥伸颈探头以望。
“父王,月玦这是在做什么?”
代朝祁与代衡隐在较远处张目看着月玦,代衡闻言瞪了自家儿子一眼示意他噤声,未几又缓缓摇了摇头表示他亦不懂月玦此行。
适才还哄闹喧天的华清宫除了自月玦指尖流出的琴音再无半点动静。秦楼安凝着阖目抚琴的月玦,现下他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苍白的脸色不比母后好到哪去。
细细听着月玦所奏曲调,她发现此曲竟是将适才那琴师所奏之曲颠倒而来,且她亦能感知到月玦琴声中蕴着内力。
母后今晚体内蛊毒发作,是与琴声有关?
殿中抚琴的琴师到底是何人,竟有那般厉害的功夫在?
莫非母后中蛊,是那琴师所为?
思及那脸遮面具的玄衣人,秦楼安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那人予她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仅是他的人让她觉得甚是熟悉,他的琴她亦似在何处听过,在哪里呢?
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冲进鼻间,秦楼安猛然回神看向怀中母后,却见母后适才紧皱的眉头似乎舒缓了些许,亦不曾呕血。抬头,月玦白衣襟前已坠一串红珠。
“蛊虫暂归于眠,娘娘凤体暂无大碍,还是速将娘娘送回昭阳殿罢。现下玦筋疲力尽,为娘娘治蛊之事,便有赖国师大人了。”
月玦言罢,秦昊将皇后从秦楼安怀中接过,出了华清宫朝昭阳殿一路疾跑而去。雪子耽甚是隐晦的将一物塞入月玦手中后,亦随着佑德跟了出去。
见皇上与皇后甚至连国师大人都走了,众人亦都各自散了,一场盛宴于惊骇中不欢而散。
月玦抬手将一枚药丸送进口中,微微抬眸看了眼秦楼安,浅浅笑了笑。但见秦楼安双眸浮着一层水雾,眉梢笼罩着浓浓骇意,如受了惊吓的猫一般凝视着他,月玦唇角的笑又归于虚无。
“公主怎的这副表情,莫不是被皇后娘娘突发的状况吓到了?如今娘娘已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公主不必过于担心。”
秦楼安摇摇头,敛目舒缓着眸中灼热,“我相信你有本事保我母后性命,只是没想到我母后这几日那般冷待你,你竟还肯不遗余力的相救。”
“月玦谢谢你。”
“嗯?”
月玦苍白的面挂着一丝稀薄的笑,不只是因他甚是虚弱的缘故,还是他本就温柔,秦楼安只觉眼前浅笑的人似天上皎皎明月,照澈墨空万里却丝毫不觉刺目。
“我师父三渡大师时常教诲于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非佛门弟子,然自幼便深沐佛礼,亦留了半分佛心,焉能见死不救?且皇后娘娘前几日那般对我,亦非娘娘本心,那日于昭阳殿之时,我便觉娘娘有些异样。”
那日他便察觉母后有异样?
秦楼安柳眉紧蹙微微咬着唇,未几站起身行到月玦身边,“先起来罢,我送你回掩瑜阁,待你休息好了,再将此事连同今晚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闻言,月玦点头应下,将膝上七弦琴递给秦楼安后,在其搀扶下缓缓站起。
月光澄澈的九重宫阙中,二人相掺不急不缓行于道上,三人飞檐走壁追逐于高墙宫脊。
一袭玄衣臂揽七弦琴翩然跃于宫墙之上,身后两袭白影穷追不舍。谢容见身前人渐渐慢下来,顿时一鼓作气追上前去将那人拦下。
见谢容立足于鸱吻之上甚是得意的看着他,立于另一侧鸱吻的玄衣人唇畔勾起一丝甚是轻浅的笑。面具下的眸中轻轻荡着欣慰,还有不尽宠溺。
“你这蟊贼到底是谁,竟敢打伤月玦?”
听谢容张口便是为月玦讨公道,玄衣人唇角的笑意渐渐吹散于风中。
容弟啊容弟,你怎与身后司马赋及那混蛋一般,张口闭口尽是月玦?
扮作琴师的谢荀颔首,沉沉叹了一息。
“我只是一个琴师,与你所说的月玦无冤无仇,适才是他莫名其妙先行动手,亦是他技不如人才受了伤。公子若当真侠肝义胆为人打抱不平,也该帮我才是,怎的去帮他人?”
谢荀伪装了声音,谢容只觉眼前人甚是熟悉,然这人的声音他却从未听过。若是他所听不错,这人适才与他说话的语气中竟毫不遮掩透漏着委屈。
谢容轻笑两声,说道:“莫要用这等委屈巴巴的声调与本公子说话,本公子可不吃这一套。我亦不是侠肝义胆爱为他人打抱不平之人,之所以管月玦之事,那是因为他是本公子的小弟,本公子得罩着他。至于你,竟敢伤他,那便是你自寻苦头,束手就擒罢。”
听闻谢容此言,方追上来的司马赋及面色一沉。
殊不知,谢容正是见他追上来才如此说。
月玦本为他二人师兄,现下他将月玦说成他小弟,那他便也占了司马赋及的便宜,反正现下月玦也不在。纵是月玦在,只要他软磨硬泡,月玦亦会答应称他一声大哥。
“那我现在若认公子为大哥,公子是不是也可以罩我,亦可以放我走?”
“什么?你认我为大哥?”听眼前人说的甚是认真,谢容抱臂轻笑:“那你倒是先叫本公子一声大哥听听。”
“大哥。”
“”
司马赋及剑眉轻蹙,煞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