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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共赏鉴梅园

    昭阳殿两扇雕花大门上斑驳血迹已清理干净,秦楼安玉履轻抬跨进殿槛,不闻半丝血腥味儿,惟有古朴沉香之气缱绻入鼻。

    殿中央金凤衔环香熏炉香烟袅袅,遥遥看去似金凤振翅长鸣,翱于九霄云端之上。秦楼安阖目轻嗅,玉蝶香隐,檀梅香浓。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身后一声清丽女声响起,声色之中透着三分熟悉之意。秦楼安转身看去,一袭浅绯宫衣映入眼帘——母后的贴身宫女朱砂。

    墨黑长发挽作双丫髻环,结发之处一枚五瓣梅花乌木小簪斜插鬓中,梅蕊处镶嵌一颗晶亮的赤宝,形若红豆,色如朱砂。

    秦楼安凤目敛俯端详着眼前人,巴掌大的鹅蛋小脸,两道柳叶儿细眉,一张樱桃小口水润魅人,倒也是个精致的小美人儿。

    此时朱砂双手承着一碟儿梅花小糕,福身行礼微曲的小腿已隐隐颤抖,不得她平身的命令,朱砂不敢妄自起身。

    “起来罢,如今我母后在何处?”

    听闻秦楼安终于让她起身,朱砂似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公主,娘娘在殿后鉴梅园中。”

    “鉴梅园?如今骤雪初霁,寒风紧俏,母后近几日里身子又不好,怎的去那里了?”

    “娘娘说在榻上卧的久了只觉心胸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儿。如今正好雪停梅开,娘娘便想着去鉴梅园赏香雪海。”

    香雪海?秦楼安心下不安,抬步朝殿后鉴梅园走去,朱砂承着描金小碟,碎步跟在秦楼安身后。

    鉴梅园与昭阳殿毗邻甚近,自昭阳殿角门出去进了花廊,复行数十步穿一道拱门,便至鉴梅园中。

    只因皇后甚喜梅花,皇帝秦昊便将鉴梅园赐于皇后做了昭阳殿后园。宫中其他妃嫔宫人,未得皇后允许,不可擅自入内。

    这其他妃嫔宫人中,自是不包括秦楼安。她尚居宫中之时,便时常陪伴皇后于鉴梅园中。如今公主府中的梅林,便是自鉴梅园中迁栽过去的。

    自她初懂事起,便知鉴梅园是父皇赏赐给母后的,独允母后一人观赏白雪香梅。这分伉俪之情,正若傲雪红梅,凌寒不改其香色。父皇与母后之间的感情,亦是与其他帝后之间不一样的。

    然今日她在珠玉翠帘外无意听到的一席话,却让秦楼安心生惆疑,父皇母后多年来的龙凤情深,难道亦不过是虚情假意一场戏?

    秦楼安心绪低沉,只顾敛目沉思,兀然一阵浓郁梅香袭来。驻足抬眸,原是不觉间已至花廊尽头,如今尚隔着一道拱门,梅香便已按捺不住越墙袭人。如此浓郁的香,想来园内梅花已成海。

    玉条朱蕊香彻骨,半园琼雪半园梅。

    庭园高墙四筑,难拦浓香拂动,如今园内千万树香梅,尽已凌寒傲开。

    红粉坠眼,暗香盈袖,秦楼安玉履踏上香杳堆积的青石小路。身肩不经意间触到疏枝,惊得香瓣纷舞,飞落于秦楼安墨发,雪衣,甚有几瓣轻吻她玉面。轻抬玉手接下几瓣,至于鼻下轻嗅,梅香佐雪气,清雅足醉人。

    犹记那天公主府中,梅花开得也是这般好,香气也是这般浓,可惜伴她赏雪之人,已如飘散于风中的香瓣,零落成泥,捻作凉尘。

    长舒得玉指兀然一紧,几瓣香梅攥入掌心,她怎的,又想起月玦了?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想来此诗一句,是有误的。分明乃是向来梅花年年似,摘得纤月方绝清。”

    玉指轻展,呢喃共着梅瓣飘零于风。

    “公主,您在说什么?”

    秦楼安一时立怔原地,神思随风卷香而去,身后跟着的朱砂轻声提醒一句。秦楼安回神颔首,笑绽眉眼:“无事,母后可是在望梅亭中?”

    “正是,娘娘适才便是在望梅亭中赏梅,说嗅着梅香突然想吃梅花小糕,才遣了奴婢回宫取来。”

    秦楼安转身,自朱砂手中接过描金小碟,碟中五瓣梅花形小糕摆放的亦如一朵梅花。

    “本宫一并带过去便是,昨夜里你受伤晕倒,便先回去歇息罢。”

    “这种事怎能劳烦公主呢,还是奴婢承着吧。而且奴婢已经没事了,多谢公主关心!”

    朱砂说着便要将梅花小糕自秦楼安手中接过,却不料手指刚要触到瓷碟,却见瓷碟兀然向上拒了她手数寸之远。

    “是本宫说的不够清楚,还是你将本宫的话当作耳边风?”

    清寒一语落入风中,刮的朱砂身肩一震,声调颤颤:“奴婢不敢…”

    “既是不敢,便要听话。”

    “是…”朱砂轻声应下后,躬身朝秦楼安行了一礼转身出了拱门。

    鉴梅园设计巧妙,中间地势略为高耸,四周八面则由中向边渐趋低缓。

    望梅亭便是建于鉴梅园正中之地,坐于亭中无需抬眼便可环赏不尽香梅。又因居园中最高之处,雪雨不积,疏风送香,乃是赏梅观雪绝妙之处。

    秦楼安踏着香梅铺就软红,一路蜿蜒行至望梅亭,亭中皇后端坐于铺有软棉暖垫的三弯理石凳上,风毛油亮盛密的雪缎貂裘下,一袭赤缎金凤锦袍。

    跨入亭中,秦楼安才见母后乃是盛装相扮。

    云鬓高绾成飞天昭阳凤,斜插凤舞流苏赤金簪,耳配双凤戏珠璎珞耳坠,坠上两颗东珠洁洁似雪。长眉描而如山黛,纤目挑而似丹凤,檀唇点绛,腮施浅脂,翠钿镶额。

    “母后今日怎的突然如此盛装打扮?”

    秦楼安轻声将描金小碟置于皇后身前石桌,轻拂雪衣衣摆坐于皇后身旁石凳上。

    听秦楼安言语,皇后将幽远视线收回,落于身旁人雪面上,“鉴梅园中梅雪争艳,母后若是不好生打扮一番,怎的有颜面来此,岂非要让这梅雪压了风头?”

    皇后言语中带一丝打趣之意,只是打趣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母后乃是天之国色,纵是不雕不饰亦是清水出芙蓉,怎会被这番梅雪压了风头?如今母后身体尚未痊愈,还是莫要在外逗留太久,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听闻秦楼安相慰之言,皇后但笑不语,只略略抬手紧了紧襟前雪缎貂裘。抬手间露出的半寸皓腕上,赤金八宝玲珑镯生光熠熠。

    一时之间,母女二人相对无话,其实皆是有问闷在心里,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安儿,掩瑜阁中玦太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良久,终是皇后先开了口。

    秦楼安目收于梅,落于形状精致的梅花小糕上。掩瑜阁中父皇曾言暂将月玦甍逝一事压将下去,如今母后如此问,她也不知是否该实言相告。

    “没想到月扶天的儿子,竟甍于西风宫中,这可谓是造化弄人了罢。”

    皇后一声轻笑言语,秦楼安眸中疑星渐起,母后怎知月玦死了?

    秦楼安心中是如此想的,嘴上也是如此问的:“母后您都知道了?”

    “不,适才母后并不知道,只是看你缄默不答面容悲戚,母后便猜到佑德进殿时所言非虚。如今你竟如此说,那母后便更是确定了。”

    闻言,秦楼安凤目敛起,心下沉沉,她适才面容可有悲戚?

    “正如母后所料,月玦确实已经死了。孩儿适才之所以不曾回答母后母后,是因父皇有令不许将此事宣扬,且孩儿怕母后知晓此事后心下难受,所以…”

    “心下难受?”皇后轻哼一声,“月扶天与雪凰的儿子连死都不是死在他东景,想到此,本宫心里可是畅快的很,又怎会难受?”

    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扬言打断。秦楼安抬眸看去,母后适才言语中虽是长恨得解的畅意,然曳于唇边的凄笑,却是将母后心中苦涩展现的尽致淋漓。

    秦楼安默言不语,她实在不知是该出言宽慰,还是附之庆贺。

    “安儿,可知月玦死于何因?”

    一番凄笑过后,皇后终归平静,沉肃面色之上透着一分厉气,双眸之中,寒霜不烬。

    “玦太子并非死于他人谋害,张景泰与数位太医查看之后,说是玦太子是因心脉郁结而死,可儿臣却觉此言甚是荒谬。”

    “心脉郁结?”

    听闻月玦并非死于他人谋害之时,皇后冷绷面色稍稍缓和。然当听到心脉郁结之时,深黛长眉紧蹙于眉心,显然也是不信。

    “张景泰确实是如此说的,其还说玦太子身中一种奇毒,此毒孩儿听玦太子说起过,唤作恨无绝。月玦九岁之时便身中此毒,更有传言说其活不过二十岁,想来如今甍毙于宫中,也是他命数尽了罢。”

    “恨无绝…”

    皇后轻琢三字,兀然丹凤长眸之中精光一闪,虽不过一瞬之间,然还是落于秦楼安眼中。

    “母后可是知晓此毒?”

    见秦楼安翘首出声相问,皇后深凝她一眼后轻叹摇头:“如今纵是母后知晓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何况母后对于恨无绝,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其他的,便不知了。”

    皇后言罢,便见秦楼安一双晶亮星眸暗淡下去,复又笑言相问:“安儿,你与母后说实话,月玦死了,你可是心里难受了?”

    “我…”

    秦楼安方要反驳,但见皇后双目凝于她脸上,似早已将她心事看穿一般,如今有此一问,亦不过是让她亲口承认。

    螓首轻点,秦楼安敛目轻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居于孩儿府上数月,近些日子也帮了孩儿许多忙。如若他不是东景的皇子,我亦不是西风的公主,我想我与他,会是很好的朋友。”

    “仅仅是朋友吗?”

    皇后追而相问,秦楼安坦然迎上皇后凤目,一笑逸然:“朋友,仅是朋友。”

    见自己亲生女儿如此,皇后似舒一口气,又似轻叹一口气:“如此便好。月家男儿痴情亦无情,他若心慕你,万般柔情皆予你,青丝白首皆是你。然其心中若无你,纵是你是人间惊鸿世间绝色,他亦不会瞥你一眼,舍你一隅。”

    皇后含笑轻缓言语,凤目之中似有晶莹落下。秦楼安斜目,假装不曾看见,她知晓母后便是那个不得明月心的世间惊鸿客。

    “母后,你与父皇之间,可是真情真意?”

    良久,秦楼安终是忍不住问出口,然她却有些不敢听母后的回答,她害怕听到她无法接受的答复。

    “安儿,男女之情本应如玉无瑕,然母后与你父皇之间的感情却夹杂太多其他的东西。这些年来,母后可以做个好皇后,却是如何都做不了一个好妻子,我于你父皇问心有愧。”

    “问心有愧?母后可是因为月玦的父亲月扶天而有愧于父皇?虽孩儿不知母后与他之间有何纠葛,可月扶天崩殂已久,母后怎的还是放不下?”

    秦楼安心中如堵横木,母后想来通透,怎会因一个与世长辞之人折磨自己,亦折磨父皇?

    “安儿,你抬头看看天上,可有月亮?”

    皇后并未直言相答,反问一句无头无脑之言。秦楼安听母后如此相问,亦未抬头望天,此刻青天白日,何来的月亮?

    “没有。”

    “是啊,没有月亮。但你心中却知晓月亮的样子,因为你曾经仰而见月,月容月貌早已烙在你心上。纵是如今看不见,你亦是一生忘不掉。就如月玦,如今他虽是死了,你可敢放言,能将他彻底于你记忆里剥离?”

    皇后言罢,秦楼安兀然想到数年前穷乐寺中,菩提树下,白衣翩然。时过境迁,光影长年,那日浩浩旭日,高挂于心,铭之不忘。

    “孩儿懂了。只是孩儿与月玦之间,仅是朋友而已。即使我这一辈子忘不掉他,经年再忆起之时,亦不过感叹一声惊艳罢了。”

    闻言,皇后轻笑,葱葱玉指自小碟中拈其一块梅花小糕递与秦楼安身前:“安儿可是在责怪母后待你父皇不好?”

    秦楼安伸手接下糕点,却是没有回答。虽是感情之事多半心不由己,但思及父皇于母后心中竟还不如一个东景亡君,秦楼安心中还是无法接受。

    “好了,不说这个了。纵是母后自己,这些年来都无法原谅自己。你心中对母后有责怪之意,亦是人之常情。但安儿你要知晓,你父皇待我,又岂是纯粹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