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道阳光,已经照亮了点露斋。
大敞的窗格里,陆擎兀自枯坐,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奇妙的金红色调,温暖而柔和。他却神色憔悴,几乎湮灭在荡漾而迷蒙的暖阳中,深陷的眼窝和干涸的嘴唇,将他的形容催成了一尊剥落了色彩的雕塑。他已经在房中,面对着大开的窗户,坐了几天几夜,滴水未进,任眼前日夜更迭,也只是岿然不动。
此时,新一天第一道阳光再次降临,他终于颤巍巍站起来,提笔写下了一封长信,仔细用火漆封好,端正摆在桌上。
这几日来,他思索了很多,终于做出一个决定,面对这个几乎必然的结局,他心中突然轻松了。
终于到了那个时刻,那个全身而退的时刻。
想到这里,他空洞的眼睛,突然射出两道精锐的光彩,干涸的嘴唇,突然弯曲成一个微笑的形状。
他转身,从案上抓起那把陪了他几十载的龙脊刀,大步踏出点露斋。
春光极好,山中弥漫着香甜的花香,混着树木青草的香气,这些香味交织在山雾中,被浸湿混合,调和出一种非常温润怡人的滋味。湿漉漉,甜丝丝,沁人心脾。山风总是清凉而干净,不染一丝尘埃,温柔地自陆擎耳边掠过。
人间如此美妙,他几乎陶醉其间。
人间,原来真的如此美好。
陆擎来不及多想,已经匆匆来到露霜阁的议事堂,他脚步凝重,自每个人身边掠过,带着一种不能言说的沉重。
陆擎一直走到上座,方才转身,面对众人,面色凝霜。
阁中子弟,均垂手肃立两侧,面色憔悴。马锵锵更是形容枯槁,几乎崩溃。
陆花儿不施粉黛,静静立在父亲身侧,她的身边,还立着陆岩柯和陆岩枫两兄弟。
露霜阁上下,人人身披白衣,为孟小莲守丧。
陆擎沉重地扫视众人,生出深深的不舍。他不舍这阁中任何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疼痛。他望着望着,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凉风掠进堂中,扬起了众人白衣,仿佛一片无边无垠的雪白海洋,在陆擎眼前翻滚,巨浪滔天。
他不再迟疑,朗声道:“今日,我将阁主之位交予陆花儿!”
众人无声,却都抬起头来,一双双吃惊的眼睛盯着陆擎波澜不惊的脸。
陆花儿敛眉,垂首不语,她的心中流转过千般滋味。
虽然这是她期盼良久的夙愿,到了这得偿所愿的一刻,她却并不觉得快活。接天的白色在她眼前飘动,将这本该得意的一刻涤荡得毫无滋味。众人吃惊的面孔,在她面前扭曲转动,好像妖魔的面孔。
这一切,仿佛突然变得阴森可怕,几乎就要将她吞没了。她快活不起来,更得意不起来,只是静默着,肃立着,与身被的白衣一般,没有色彩。
这一刻,陆岩枫的心底,却正肆虐着惊天骇浪。他动也不动立着,却已经微微颤抖。因为他正咬紧牙关,压制他几近崩溃的情绪。
陆擎果然将阁主之位传给了陆花儿,这终究是一个不能逆转的预言。一阵沉闷的不甘,在他心底缓慢发酵,交织着奔腾的情绪。他受挫的心,好像在冰窟中灼烧,又冷又烧。
莫非过去这许多年,他的心思,终究都白费了。
只因为他是庶出,只因为他年纪尚幼,就终究不能继承阁主的位置?即使他天纵资质,处处过人,也无济于事?( http://www.daomengren.com
http://www.daomengren.com
http://www.daomengren.com
www.daomengren.com 更新速度快 百度搜 daomengren 即可找到本站。)
一切,终究都白费了。
他突然跌进不能浮起的深渊之中,浸泡在凝霜般寒冷的水中,那些水已经缓缓将他淹没。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动,温度正一点一点流失。他想要呐喊,却不能发声;他想要咆哮,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静静伫立,低着头,任牙关打颤,面色苍白,在缄默中接受一切事实。
陆岩枫身边,立着面色惨白的陆岩柯。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嘴唇青白如霜。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任堂中凉风扬起他的衣袂。
他只是立着,什么也不能将他带回这个现实的世界。
陆擎侧目斜睨陆岩柯,见他如此这般,不由叹气摇头,遂对众人道:“我即日便要启程去往璃星山,只盼能负荆请罪,保全露霜阁。”他的声音虽然很大,却非常嘶哑,裂帛般刺耳。
他望了望面前一张张百感交集的面孔,嘶声接道:“凌虚教恩怨分明,手段最辣,这你们都知道!我此去,凶吉未卜,因而先将身后之事交代分明,确保万一。”
各种子弟听到这里,突然纷纷站出来,七嘴八舌道:“阁主,你不能去!” “对!我去!”马锵锵喊道。
“不信我们不能摆平凌虚教!”亦有人如此高喊。
人群突然失控了。
陆擎豁然抬手,脸色凝重,他的脸,如同铸铁。
众人霎时顿住,望着他骇人的神色,都不敢再继续发声。
陆擎沉声道:“你们谁去都不管用!冤有头债有主!”
“我去!”一直面无表情的陆岩柯突然大声喝道。
他声如洪钟,第一次用了一种决绝的语调对众人中说话。
陆擎一震,怔怔望着他,眼中流过一阵复杂的神色。
那是父亲的眼神,这眼神,转瞬即逝,并没有人真正捕捉到。然而,陆岩柯却看到了。这一刻,他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爱,宽容和理解。
他忽然觉得非常心酸,那种酸,几乎就要将他整个心溶解了。他不禁哽咽了一下,接道:“让我去!”
太阳升高了,温暖的金色,铺满堂中青石的地面,变幻出五彩斑斓的迷光,反射照耀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都静默在这片温暖之中,凝眉哽咽。
他们的白衣一样洁白,他们的心情一样沉重,这是露霜阁重要的一天。
陆擎望着陆岩柯,望着他深爱的儿子,心中流淌过一条无穷无尽的爱河。他恨不得,将这铺天盖地的爱河倒出来,全部撒在陆岩柯身上,好让他在自己的庇护中,幸福而永恒地生存;他多么想把一切都准备好,好让他在时光中定格,成为一个永远快乐的人。
然而,陆擎就这么望着陆岩柯,最终只吐出这句:“这件事,你解决不了!”
陆岩柯眼一瞪,还要争辩,却已经被陆擎大手一挥,推向一侧。堂中两个大汉看懂了陆擎的脸色,立即大步上前,在两侧,小心将陆岩柯架住,往外拉去。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陆岩柯虚弱而疯狂地咆哮着,却无力反抗两个大汉铁钳一般的大手,将他一路拖出了议事堂的木门。这一刻,他心中明白了父亲的决定。
他的父亲,这是替他去请罪了,或许还会替他去死。
他却不能改变这一切,鲜血忽然自他口中涌出,零零落落洒在地上。他的神思,已经模糊了,只好任两个大汉将他拖去天涯海角。
他不能救他的父亲,甚至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爱恨,他是多么无力和苍白,多么愚蠢和偏激。
到今日,他才明白,父亲有多么深爱他。
这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爱,真的可以扭转乾坤。
陆岩柯终于失去了知觉,跌宕起伏,却无边无垠的苦难,已经将他折磨地筋疲力尽,奄奄一息。
此时,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来不及对陆擎说一声“爱”。
“爱”这个字,这样简单,却有这样难说出口,仿佛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
陆岩柯的眼泪,在静默中布满苍白的脸,与在他嘴边肆虐的鲜血混在一起,变得淡了,却更加骇人。
他只能模模糊糊,听到陆擎最后一句话:“将他锁起来!不许胡来!”
陆擎望着儿子虚弱的背影,被抬起,拖走,在惨白的天光下,显得那样无力和可怜,他的心几乎就要碎裂了。
他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
他再也不能守护儿子了。陆擎忧伤地想,却只是淡淡望着陆岩柯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缓缓对众人道:“看好大少爷,别让他乱跑!我走后,不要轻举妄动,露霜阁根本就不是凌虚教的对手,你们不是不清楚!我走后,定会有消息传回来!你们静待即可!”
众人见阁主铁青的脸上泛着慑人的冷光,均不敢违抗,便陆续低声回道:“是!”
“花儿!”陆擎这时才仔细望着陆花儿的脸。
他这个女儿,虽然乖戾粗狂,却心思简单,经不起世间诡谲。此刻他心中不禁忧思,便低声对她道:“平日里我总是教训你,从小到大,也没夸过你几句。”他叹气,伸手掸了掸陆花儿肩头的尘埃,哑着嗓子道:“却知道你最是至情至性。从今后,改了那简单冲动的毛病,不然还要吃亏。”
陆花儿垂泪点了点头,望着父亲落在地上的身影,那般高大伟岸,仿佛她永远的守护神。这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守护她了。
她不由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陆擎望着她泪如雨下,也不禁哽咽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别哭了。”
陆岩枫此刻正默默伫立,一言不发。他的心,填满了翻江倒海的情绪,并没有注意到,陆擎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正充满恋爱的望着他。
对陆擎来说,这是他无比疼爱的小儿子,尚未成年,是他最不能放心的一个。但是这一刻,对陆岩枫来说,只是父亲或许并不关心他,否则怎么会不把阁主之位传给他呢?他从小性子乖戾,最缺仁爱之心,想问题往往偏激。
这或许是天性中的狠毒,也或许是后天的造就。总之,陆岩枫的骨子里,生长着和自己血亲完全不同的秉性。
陆擎望着自己的幼子,还没猜到对方心中的种种想法,他只是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落在陆岩枫头上,沉声道:“今后,你要好好习武,学知识,跟着你大姐和大哥。”
陆岩枫陡然抬头,一双眸子已经结霜,冷冷望着陆擎。
那是一双狠毒的眼睛,闪着怨毒的恨,照得陆擎不由心惊,后退一步。
此刻,他已经明白,自己身边造就出了陆岩枫这样的后代。这样的人,必将在江湖中兴风作浪。他的心,突然五味杂陈,不由皱眉一笑,心中叹气,这终究不是他所能管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陆擎释然了。江湖风云变幻,谁也不能永恒主宰,江湖有自己的规律,也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好比,此刻,江湖中已经出现了陆岩枫这样的人物,那么未来,他必将站在潮头,或许还会影响一个时代,哪怕他是负面的,丑恶的,也没有人能够防患于未然,更没有能够左右宿命。
这是江湖的宿命,一切都有自己的规律。
陆擎笑了笑,他的手离开了陆岩枫又小又精致的脑袋,不再看他的眼睛,缓慢转身,对众人道:“愿你们为露霜阁尽忠!陆某在此谢过了。”
他说着,抱拳,深深鞠躬,良久方才起身。
阁中子弟,无一不热泪盈眶,无一不新潮翻滚,却无一人能说出一句话,来回应这千斤之重的一个鞠躬。
陆擎铁塔般矗立在众人面前,面色温和,双目闪光,那是告别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