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花子巷黑漆漆的小屋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去仓库旁边的小菜园里去摘小菜,整理好了自己提到市场外面的马路边,几个篮子摆在地上就是她的摊子了。
今天她没有拿出来李诗涵给的那个二维码,虽然有一些顾客只肯手机付款,她也咬咬牙没有卖,只肯收现金。
好在起早买菜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在兜里带一点现金才安心,并没有影响多少生意,上午十点多还是卖完了几筐青菜,她坐到路边的树下把一堆毛票整理好,仔细数了两遍,四十二块五毛,足够去市区看一趟早早再回来了。
揣好一堆毛票,篮子托给市场里卖馒头的刘大婶帮忙看着,外婆就往忠义坊的公交车站走去。
在站台上问了好几个人,她就颤微微地坐到长椅上等着,腰身佝偻得越来越严重,身上的一件白色真丝短袖还是三女儿在世时给她买的,很体面舒服,可是已经穿了两天,上面沾着花子巷的灰尘和菜地里绿色的汁液,已经不见往日的光鲜了。
车站里有小孩拿着烤肠在吃,浓烈的香味非常刺激味蕾,外婆这才感觉出胃里的刺痛,她已经有两顿没吃饭了,再等两个小时,就是三顿。
看了看发车时间,她又挪到公交站旁边的小摊子,没舍得买烤肠,买了一根煮玉米,用塑料袋装起来,拿着卖玉米小摊给的劣质卫生纸,捡起站台上不知道哪个年轻人喝了一半就扔下的矿泉水,打湿纸巾,仔细擦了一遍脸。
又沾湿手指,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扯扯衣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干净一些。
吃完一根煮玉米,胃里终于好受一些,她等的车也来了。
外婆被人群拥着往前走,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样子吓坏了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大部分人都赶紧跟她保持距离,竟然让她很顺利地走到了车门边。
刚要努力抬起腿上车,外婆被人一把拉了过去,连拉带扶,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带离了车门,直到被带到公交站旁边的树荫下,才看清拉她的人是黄毛和小武。
他们三个人站定,胖子才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了过来,大热天的,一身肥肉的胖子跑得满脸油汗,脸上的肉都要抖掉了。
黄毛脾气最急,对着外婆就吼:“你要干嘛去?坐985路去哪?985进城!去市里!不去医院!你去市里找谁?除了早早谁还让你祸害?你这样的还敢上公交?不颠折你腰椎也得把你甩几个大马趴!你想死到公交车上吗?你自己不想活了也别给别人添堵!算我求求你了!你就不能消停点吗?就不能让早早消停点吗?”
外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尽量放缓声音想让黄毛消消气,“我就是想早早了,想去看看她。这孩子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市里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看一眼就回来,不跟她见面,不让她担心”
黄毛一听更生气了,满头五颜六色的头发都炸了起来,“你这样的能走到市里吗?你还嫌早早受得苦不够多是不是!你明明知道她自从三姨和外公走后就不能坐车了,你要是为了去看她死在公交上,你让她以后连公交都不能坐了是不是!?”
小武在旁边更生气,“不是坐不坐公交的事!是早早得愧疚死!就因为她没来看你,你就去看她,死在路上了!她一辈子都得自责,一辈子都过不好了!”
黄毛气得直跳脚,“早早为什么没来?她来了几次你都不在,知道她来也不等她,还让李诗涵冷嘲热讽地挤兑她!这是她家!你把李诗涵一家子接回来,还欺负她,你让她怎么回来?!”
胖子不跟她掰扯这些,说也说不明白,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早早在市里三年,一个小姑娘一天打三四份工,还得给宁家康出医药费,还要让李诗涵逼债,那时候你都没想到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怎么现在她过得好了,你反而想去看她了?”
外婆张张嘴,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就是想早早了”
胖子冷笑,“你赶紧回去给李诗涵卖菜挣钱吧!早早不用你想!你过得好的时候从不想去看看她,被李诗涵撵出来了,住花子巷吃不上饭了,想早早了?你是想起三姨和早早对你的好来了吧?以后你会更想早早!会更想三姨!
不过那时候无论早早还是三姨,都轮不着你想了!从今以后你过你的日子,只要有我们在一天,你就别想走出忠义坊!我们也不会让早早再回来被你们祸害!”
外婆被小武扶上一辆忠义坊最常见的拉活的电动三轮车,把她送到李家院子的大门外,开三轮的大刘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来,还让她坐到门口的石凳子上才走。
外婆坐在自己最常做的位置上,目光呆滞地看向门里,这是她一辈子的家,现在却不知道要怎么进去。
进去了,也没她站脚的地方了。
邻居们纷纷过来跟她打招呼,外婆已经没了平时的和蔼亲切,反应迟钝有点手忙脚乱地应付着。
胖子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敢再给涛哥打电话,而是去找了明宇。
涛哥做了决定就不会变,可他真的不忍心让外婆受这份罪,想让明宇他们这些做公益律师的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外婆安排个好去处,至少不要在忠义坊被李诗涵这么磋磨了。
她是糊涂,是不值得同情,可那么大年纪了,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倒毙街头的下场。
明宇一听就答应下来,这种糊涂老人的案子他们接得太多了,已经总结出一套经验来,即使不能让她回心转意认清溺爱的儿女是什么嘴脸,也能帮忙尽量避免一些坏事。
比如签订一些限制继承协议,让老人最后的日子不至于太凄惨,也让没良心的儿女不至于太无所顾忌。
明宇是没办法独立完成这件事的,只能去找他师傅顾衍。
顾衍从明宇那里捞够了好处,又给他每天布置了三套司考模拟题和二十页的背诵资料,才心满意足地去帮他办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去帮早早。如果外婆真把自己折腾出什么事来,比如像今天中午的进城事件,早早这辈子也别想好过了。
顾衍一向是为达目的不太计较方法和过程的,特别是这种师傅师兄师姐都不知道的私活,就更加肆无忌惮。
可等他例行调查结束,见惯大场面大人物的顾大律师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眼高于顶的顾大律师目光灼灼地告诉明宇:“如果李胜男女士还活着,我觉得我可能会喜欢上她!就冲这份见识和理智,她当你师娘绝对够格!”
明宇:“人家有男朋友,你晚了十多年,师傅,醒醒吧!”
顾衍接着感慨:“小明宇啊,咱们白忙活啦!去吧,洗洗睡,别瞎操心了!早早有李胜男那么一个妈,谁欺负得了她?都是做梦!”
“人家李胜男早三年前就想到今天了!今天我去法院查备份文件,你猜看到什么了?李胜男的遗嘱!人家早三年前就把忠义坊的院子写到早早名下了!房产所有人信息变更日期就在她出车祸那天!”
明宇傻了,“所以,其实,忠义坊的房子一直都是早早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在白忙活,瞎着急,穷折腾?”
顾衍很遗憾地点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