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凛,昏暗的夜色中,越是接近牯牛山,周围的山峦便越发清晰。
骠骑营行军队伍中,当先是尹卓副将那木达率领的两万轻骑,之后是尹卓本人及其一干心腹幕僚,紧接着是辎重粮草,在队伍的最后方,另有四万兵马压阵。
也就是说,尹卓不仅走在队伍的最中央,身边还围绕着近万人的精锐,整个人以最安全稳妥的方式隐藏在队伍里。
会有此行军排列,除了尹卓本就惜命,也因韩栋与蔚十三等人前几日的袭扰与刺杀。
尹卓倒也并非就怕了蔚家军的人,而是这样的刺杀时不时就来上一场,虽然不会伤筋动骨,但对士气却极为不利,除此之外,也让他觉得十分厌烦。
队伍前进的速度并不算慢,当然,因着辎重粮草是与大部队一起行进的,这样的速度也算不上快。在经历过最初几日没日没夜的急行军之后,大部分的士兵已经回过神来,又因为后面的两日,韩栋与蔚十三没再出手,骠骑营的士气也渐渐恢复。
及至到达牯牛山一段,周禹策马至尹卓跟前,略微思索道:“将军,咱们要不要派人去趟牯牛山?”他身着一身灰色直裰,头上裹着方巾,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并不缺乏文人气度,但一双眸子,却写满了精明算计。
尹卓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侧头道:“先生觉得有必要?”
“为何没有必要?”周禹反问,随即往身后方向指了指,“近几日,咱们一直无法收到邬天霸与临县的消息,就连中原王与秦家的消息也一并中断,很明显是蔚家军已经出手。
将军也说了,蔚家军定然坠在我军之后,只对方仗着对地形更为熟悉有心隐藏,而我军急着赶路,一时之间又无法渗透查探,这才无法准确摸清对方的位置。”
尹卓点了点头,他又不傻。
若说蔚家军一开始没料到他会带兵潜入启泰,在巫玛遭遇麒麟卫的时候,对方也是因为截粮才出现在果洲附近,且因事前并不设防,这才会与巫玛带领的前锋队正面遭遇,可巫玛带领的前锋队遭到重创,麒麟卫逃脱之后,蔚家军还是毫无反应,这就完全说不通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蔚家军与骠骑营是生死仇敌的关系,或者换句话说,他与蔚池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这许多年来,他对蔚池与蔚家军的了解,甚至与骠骑营相比不遑多让。
若说骠骑营是草原上的狼群与雄鹰,蔚家军在启泰乃至四国的地位,同样堪比饿狼,其凝聚力与机动性,与骠骑营相比,完全就不相上下。
如此,在收到麒麟卫的消息之后,杜权和骁勇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便是这事儿始料未及,蔚家军援军开拔的时间会比骠骑营晚上两日,几日过去,蔚家军也断然没有追不上来的道理。
道理非常简单,西海郡是蔚家军的主战场,比之潜入敌国作战的他们,蔚家军绝对的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至于冲进骠骑营队伍中袭扰刺杀的到底是谁,尹卓与周禹心中早就有数,不过为了安定军心,一直不曾宣之于口。
若说在到达赤焰山之前,尹卓心中还存了疑虑,到了此时,却抱着百分百的肯定态度。蔚家军实力非凡,可有能力直接杀到他面前,且能在万人之中几进几出毫发无损完全不落下风,还能逼得真信田冲接连隐遁的,除了隐魂卫,根本就不作他想。
他最初怀疑这些人只是与巫玛交锋后逃脱的麒麟卫,对方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麒麟卫与巫玛交手之前,杜权与骁勇并没收到他带兵进入启泰的消息。
彼时蔚家军的援军尚未赶到,而骠骑营已经过了果洲,对方急于拖住骠骑营的步伐,无奈之下,这才会组织人手刺杀袭扰,以期能干扰他的注意力尽管最后证明,对方的目的确实如此。
但有了真信田冲隐遁之事,再结合骠骑营前后三段遭受刺杀的时间与距离分析,尹卓不会天真的以为,仅仅凭这小股逃脱的麒麟卫,就可以将事情做的这么漂亮。
对方安排的刺杀时间与位置非常巧妙,每次刺杀都会间隔三到五刻钟以上,看起来恰好是从上个刺杀点赶到下个刺杀点。
可麒麟卫本就与前锋队战了一场,双方交手正值暴雪之后,且不提对方被围困的时间长达两日之久,其中还有不少负伤的,只冲破重围之后,再马不停蹄赶路,还要制定计划对骠骑营进行刺杀,对方又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能确保在刺杀时从蜂拥而上的骠骑营虎狼之师中全身而退?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人的精力有限,在又冻又饿又负伤的情况下,对方绝对不可能做到这样完美。换句话说,便是麒麟卫逃脱之后尚有余力针对骠骑营进行刺杀,想要全身而退却不大可能。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对方还有帮手。也正是因为这些帮手,对方才能在万军之中找准他的位置,才能逼得真信田冲隐遁,才能直接将他的参将杀了,而这些帮手的身份,尹卓直接锁定在了隐魂卫身上。
至于为什么会怀疑隐魂卫,这也不难理解,他在坳谷刺杀蔚蓝的时候,隐魂卫就已经出现,对方救出蔚蓝后,再稍微耽搁上几日,与麒麟卫遇上的时间不就正好对得上么?
当然,麒麟卫出现在果洲镇的目的,兴许并不仅仅为了截粮,而是因为隐魂卫在蔚蓝出事后往蔚家军中传递了消息,蔚家军这才会派出大批麒麟卫,企图在截粮的途中,能顺带发现他的踪迹,并出手一举歼灭。
可怎么办呢,他手中掌握着不为人知的通道,早早的便返回了临县,无论杜权和骁勇想做什么,到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尹卓策马缓缓而行,思忖间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幅度,转而又往右侧的山林望了一眼。朦胧中,连云山的顶端覆着一层银白,沿着高高的山脊线蜿蜒迤逦往西,即使黑夜,也不能夺去它们的耀目光彩,隔着老远,也能感知到它们正释放出森森寒意。
周禹有些看不清尹卓的面色,见他点头之后便不再作声,不由拧眉道:“将军。”他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尹卓,又似乎是怕触怒了他令他生气。
尹卓回头看了他一眼,“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有寒风掠过,他眨了眨眼,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攸而道:“先生以为,前两日刺杀我军的人,这两日为何不曾出现?”
周禹闻言面上神色一松,“原来将军顾虑的是这个。”
他笑了笑,“将军的意思是,对方之所以趁早收手,是有更为要紧之事需要安排,这要紧之事,当是与牯牛山和麻城有关?”
“正是。”尹卓望向远处,幽幽道:“先生既是明白,又何苦劝我去牯牛山?”
这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么,他摇了摇头,抿唇道:“隐魂卫与麒麟卫的人不蠢,在无法拖住我军步伐,又发现我军的目的地是麻城之后,定然会退而求其次。总归杜权与骁勇会增派援军,若我是他们,倒不如直接将应对骠骑营大军的事情交给援军来做。
而他们要做的,则是尽力将战事波及范围与影响降到最低。要做到这两点,与之相关的牯牛山,塘坝县与麻城,便不得不提前安排。
这也是之后两日,对方不再派人前来刺杀的原因。塘坝县与麻城就不必说了,先生提到牯牛山也并非没有道理。可眼下去牯牛山,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这一则,以往收到的消息太过片面,对牯牛山与蔚家军的关系,咱们只是猜测,眼下正在赶路,并不值得冒险。二则,就算牯牛山与蔚家军有关,在隐魂卫与麒麟卫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咱们便是去了,又如何会有收获?
牯牛山只是小小山庄,撑死了不过藏匿几百上千,咱们如今距离麻城已经不远,与其耽误时间上山查探一无所获,倒是不如一鼓作气直接前往麻城。”他话落微微侧了侧头,“先生以为如何?”
周禹闻言顿了顿,私心里,他觉得放弃牯牛山并不稳妥,但明面上话却不能说的太满,于是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不过,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是难以分辨,将军会有此想法,难保对方不会有同样的想法。”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尹卓的面色,见他并无异色,这才继续道:“牯牛山确实不大,对方在兰富强与姜泽的眼皮子底下,也确实无法藏匿太多兵马。可若牯牛山并未清空,隐魂卫与麒麟卫正是抱着这种想法,在牯牛山安排了人手伺机而动呢?”
这话虽然委婉,意思却很明白。说白了,周禹担心的是牯牛山还藏匿着兵马,万一等骠骑营大部队已经通过,再从后方冒出来一队兵马紧咬着骠骑营的后路不放,亦或者,等骠骑营的先头部队走到一半,对方再派出一队人马直接冲击骠骑营中路呢?
他们如今已经深入西海郡腹地,每走一步都需得小心翼翼的,骠骑营兵强马壮,固然不会畏惧区区几千上万兵马,但若能洞悉先机,提早将隐患扼杀在摇篮里,总比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被动反击要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时正值夜间,骠骑营本就对周围地形不熟,右侧便是山林,到时候若真有兵马出现,骠骑营便是有所防备,最终能将对方拿下,也难保不被对方冲散队形,到底是会耽误时间。
且最为关键的是,蔚家军的援军就在后方,若是变故发生,他们并不清楚这时间会耽误多久!尹卓闻言有些意动,但却并未马上应承。
周禹见此摇了摇头,决定再添一把火,又斟酌道:“更何况,据说蔚池一双儿女是同时离京的,将军之前已经在坳谷见过蔚池之女,却一直不曾发现蔚池之子的踪迹。
蔚池能在西海郡藏人的地方不多,塘坝县与麻城一直有兰富强盯着,蔚池定然不会放心将人安置在两城,眼下两城即将开战,将人安置在两城就更不可能了。
余下的,也只有牯牛山与安平镇。安平镇的话,将军之前曾在坳谷与临县往返,再加上中原王的人,谁也不曾发现蔚池之子的踪迹。在下私以为,没准蔚池之子正是藏匿在牯牛山也不一定。”
倘若过山门而不入,倒是真的有可能白白错过,尹卓对蔚池怀恨在心,最想做的,就是将正国将军府连根拔起,斩草要除根,他之前连蔚蓝都不愿意放过,又如何会放过蔚栩?
这边尹卓与周禹正商议着派兵前往牯牛山,坠在后方的韩栋与李良宵同样有此顾虑。
但韩栋对蔚蓝的了解要更多一些,又因姜衍留在卧龙山庄,因此,他对卧龙山庄与蔚蓝的担忧,远不及李良宵来的多。
两年前,李良宵曾与蔚蓝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校尉。蔚池遇袭后,他奉命负责安平镇的城防,当时蔚蓝带着杨小白与郧阳,汇同周旺财在城门口捉拿纳西纳东。
他至今记得蔚蓝的样子,小小的个头长得唇红齿白,一袭男子装束骑了匹雪白的玉狮子,当时城门口已经乱了起来,她神态自若的安抚往来百姓,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推到大夏奸细身上,轻易便点燃了百姓的怒火,最终又将一场有可能发生的混乱消弭于无形。
期间她态度诚恳,面上神色丝毫不动,便是年岁尚举手投足间却毫无半点青涩稚嫩,人们能看到的只是沉稳淡定与聪慧可亲。他看到蔚蓝的第一眼,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儿,也是在察觉到杨小白与郧阳在场之后,才开始怀疑蔚蓝的身份。
如今两年已经过去,他做了建威将军,蔚蓝定然也发生了不少变化。
他曾听说过不少有关蔚蓝的传言有嚣张跋扈的,有张扬狠厉的、甚至有传言说她长得貌若天仙跟个狐狸精似的,比大夏四公主还要美貌,这才会让睿王殿下对大夏四公主不屑一顾,后来听说她与睿王定亲,再后来听说她为了修身养性,亲自去凌云寺为故去的将军夫人守孝
总之,边陲之地,关于蔚蓝的流言层出不穷,但再多的流言,也敌不过他对蔚蓝的第一印象。与韩栋汇合之前,他对蔚蓝的近况所知有限,尽管韩栋一再表示,蔚蓝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他还是免不了为她感到担忧。
尤其是蔚家军距离骠骑营越来越近,听斥候说两军相距不过五十里地之后,他一双剑眉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韩统领,咱们是不是应该加快行军速度了?”
与骠骑营大军带着粮草火急火燎赶路不同,为了避免让骠骑营发现踪迹,也为了让将士们储存体力,这几日蔚家军的行军速度一直很慢慢到全军上下每日不过行出百十来里,慢到蔚家军后续的粮草辎重全都跟上来了,甚至慢到李良宵与韩栋商议过后,还专程派了几千兵马到地心谷与梅朵雪山通道巡查了一番。
如今蔚家军上下全都体力充沛,想要加快速度行军追上骠骑营的步伐,大约不过个把时辰就能达成。
韩栋与梁晓及蔚十三等人并辔而行,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可以稍微等等,若要将骠骑营全部铲除,必须确定他们已经进入九曲河道,如今九曲河道冰雪未化,等人进入九曲河道就好办了。”
当然,便是骠骑营并不进入九曲河道,蔚家军同样有能力将人全部拿下。但行军打仗讲究策略,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想要赢得胜利,比拼的不仅仅是武力。
除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想要赢得漂亮,如何用更少的损伤换取更大的利益,便是两军对垒的重中之重。韩栋与李良宵原本只是想晚些时候动手,并未想过要将骠骑营驱入九曲河道。
将骠骑营驱入九曲河道再行动手这个对策,还是蔚蓝与姜衍商议之后决定的。韩栋自然明白李良宵的顾虑,但事情都已经做到一半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李良宵比韩栋小上几岁,资历远不及韩栋,便是他如今的军阶比韩栋更高,下意识里对韩栋却极为敬重,“韩统领言下之意我全都明白,可尹卓若是不按常理出牌,率先派人攻打牯牛山,我怕小主子那边顶不住。”
他面上担忧之色一览无余,韩栋闻言半眯着眼摇了摇头,“再等等,小主子没传信过来,咱们便按计划行事。”牯牛山有暗道的事情韩栋并不知情,但他了解蔚蓝的性子,若非有十足把握,定然不会执着于将骠骑营赶到九曲河道再行动手。
更何况,再不济还有睿王在。
尹卓能潜入启泰对蔚家军发动攻击,与其说是蔚家军与尹卓的战役,还不如说是姜泽与睿王的战役无论是骠骑营还是蔚家军,都是这场博弈中的棋子,如此,睿王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蔚家军输,又怎会容许蔚蓝蔚栩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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