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行宫御园的中轴线是一片占地广阔的梅林。
寒冬时节,梅花开得正艳,或粉或白、或深或浅、或热烈或清净、或虬结或舒展此时夕阳斜坠,漫天霞光映照其中,偶有寒风带起花瓣簌簌而落,零零落落铺了一地,馥郁沁人的梅香更是四处飘散。
谢诗意身边簇拥着七八个闺秀迤逦而行,几人不时低语几句,间或有轻笑声如银铃般传出,远远看去便是一副姿态妍丽各有千秋的仕女游园图。但这份美感,在蔚蓝看到这群闺秀身后的丫鬟婆子时,瞬间便被破坏殆尽。
蔚蓝半眯着眼细看,却并未在其中发现尹娜,甚至当日在映月宫与谢诗意形影不离的孔欣瑜也不见踪影而这些人从主子到奴仆,无一不是穿戴精致光鲜亮丽。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如此阵仗,只怕是正主尹娜来了,排场也多有不及。
“咱们走吧。”蔚蓝垂眸笑了笑,果断拐上另一条道,她倒也并不是忌惮谢诗意,而是不耐烦与这些人打嘴仗,尤其这些人除了谢诗意,没一个是她认识的。
只可惜她出声已晚,在她看到谢诗意的时候,谢诗意也看到了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谢诗意微抬着下巴,双手抱着暖炉拢在腹前,面上浮现出笑意,看着蔚蓝的背影扬声开口道:“蔚妹妹,既是遇到了,何以调头就走?不如过来一同赏花吧,这梅园乃是上京城一绝,只怕整个启泰也找不出这样的梅林,错过了岂不可惜?”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蔚蓝被这声蔚妹妹给恶心到了,她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谢诗意,扬眉道“谢大小姐这是在邀请我?”
“自然是的。”谢诗意见她停下,也不介意她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称谓生疏,笑着上前道:“蔚妹妹不肯叫我姐姐,莫不是还在为前两日的事情置气?如若真是如此,我这就跟你道歉。”看她多有诚意,蔚蓝遇到了她还想跑,哪有这样的好事。
当日在映月宫她是没有准备,也不知蔚蓝深浅,这才会被蔚蓝呛的说不出话来,今日可就未必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乱拳打死老师傅,她虽不会对蔚蓝动手,但言语间的刺激才最是剜人心。
蔚蓝向来独来独往性子急躁,等下她只需稍作诱导,这些闺秀七嘴八舌说上几句,就足以让蔚蓝招架不住羞愤暴怒,若是能逼得她失了分寸动手,那就更好了,失去理智的人,往往最是容易出错。
而今日,要的就是蔚蓝出错,只要她心浮气躁,后面的事情自然更加顺利。姑母虽是说了不用她亲自动手,但蔚蓝得罪了她,她怎么能不加把火!
蔚蓝不大清楚谢诗意的用意,但料想谢诗意也不会安什么好心就是了,她扬了扬眉,视线在谢诗意身后的一众闺秀身上扫过,勾唇轻笑道:“谢大小姐想要如何道歉?”
谢诗意闻言微怔,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凡爱惜羽毛的人,为了不让人说自己小肚鸡肠心胸狭隘,谁也不会追着人道歉,更何况,当日之事说穿了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口角,若是蔚蓝识趣,在自己主动示好的情况下,她就应该轻轻揭过。
蔚蓝还真是……不过,既然蔚蓝张狂不知轻重,非要让自己道歉,她稍作退让又有何妨?谢诗意顿了顿,面含歉意道:“当日之事是我道听途说,先入为主误会蔚妹妹了,是以,这才没能及早从中调和,蔚妹妹宽宏,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罢落落大方的朝蔚蓝屈膝行礼,面上露出几分羞赧与惭愧之色,态度诚恳的让人看不出半分勉强。
映月宫发生的事情,在场的闺秀就没有不知道的,见谢诗意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当下便有闺秀帮忙出头,“是啊,蔚大小姐,你就别紧追着不放了,当日的事情都是孔欣瑜挑起的,与谢姐姐可没什么关系。”
“不错,明明是孔欣瑜出言不逊,蔚大小姐何苦盯着诗意不放,这也未免太过是非不分。”
“是啊是啊,蔚大小姐,我看你就别再……”这些闺秀都是与谢诗意交好的,见蔚蓝迟迟没有吭声,当下便七嘴八舌的声讨起来,且越说声音越大。
谢诗意仍是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听得众人的议论声,她眸中不自觉染上笑意,却是将头埋得更低,微红的面颊与低垂的头颅,无不显示着她此刻的委屈。
蔚蓝以为让她道歉就能折损她的颜面?这也未免太过天真,她将姿态放得越低,就越是显得她谦逊大度教养良好,相对的,蔚蓝也就显得更加狂悖无礼。而她与蔚蓝之间,不用说也是高下立现!
此时已近酉时,参加游园会的人陆陆续续到齐,有路过的人听到动静便围了上来,映月宫的事情,宫宴结束后大家多少都有耳闻,此时见到这番场景,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说当日的事情谢诗意的确有错,可如今人家已经道歉,蔚蓝若还揪着不放,就有些不应该了。当下便有人点头称许,觉得谢诗意不愧是上京城第一美人,不仅人美心地也美,还品德高尚胸襟大度,而蔚蓝,则是有些小肚鸡肠咄咄逼人了。
再加上蔚蓝当日在宫宴上与姜衍的互动,有部分原就嫉妒蔚蓝的人,此时便觉得蔚蓝不仅言行不检点,还着实胡搅蛮缠,紧跟着也加入声讨的队伍。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者,她们既是见不得谢诗意好,同样也见不得蔚蓝好,眼见有人说得热闹,当下便煽风点火起来。另有部分心思清明之辈,早在家中时就长辈耳提面命过,眼下便只抱定事不关己的态度冷眼看戏。
余下还有部分公子哥儿对蔚蓝并不了解,听得众人声讨蔚蓝的声音越来越大,又见蔚蓝不过是个小丫头,个头比谢诗意矮出好大一截,心中的天平便不自觉倾斜,觉得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便是蔚蓝真的有错,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人年岁还小不是?尤其蔚蓝今日绾了个双丫髻,只在髻上缠绕了一圈珍珠发圈,身上穿了月白的锦缎对襟襦裙,外罩一件竹青色素面披风,整个人看起来极为低调。
此时她眉头微蹙,一双乌黑的凤眸正静静看着谢诗意,紧抿的唇角带着倔强,似沉思似无措,又似有几分委屈,怎么看也不像是嚣张跋扈没教养的。
楼向阳与褚航也已经到了,此时二人站在人群中,楼向阳以扇掩面,凑近褚航低声道:“兄弟,你说她会如何化解?”
“你应该叫我四表舅。”嗯,既然蔚蓝叫他四表舅,他已经摆脱不了这个身份,那蔚蓝的表哥也应该叫他四表舅。褚航心里不痛快,决定让姜衍和楼向阳也不痛快,眼下姜衍还没出现,那就先让楼向阳不痛快。
他负手而立,看也不看楼向阳,只唇角勾勒出冷嘲的幅度,“看看不就知道了。”
难不成蔚蓝还会在这些人手里吃亏?若是连这些单细胞生物蔚蓝都对付不了,那蔚蓝也不是蔚蓝了。蔚蓝确实不善言辞,以往估计也没处过过这样的事情,但她最大的特点便是直来直往,等下谁下不来台还不一定呢,看她那拧紧的眉头,保不准在想什么坏招想要一击制敌。
褚航想的没错,蔚蓝此时虽然眉头紧锁看起来极为为难,但心里的念头已经转了无数个弯,她原以为谢诗意拦住她是想打嘴仗,却不料是想借着人多势众将自己踩入泥潭来成就她的美名。可名声这玩意儿,她在乎吗?
难不成谢琳与尹娜是打算双管齐下?蔚蓝摩挲着下巴,眼见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的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往她身上扫,不由得挑了挑眉,却是仍旧没有出声。
白贝与听涛三人听这些人越说越难听,不由得满心气愤,但见蔚蓝没有开口,也不好贸然出声,只目露担忧的看向蔚蓝。
蔚蓝接受到三人的视线,有些意兴阑珊的挑了挑眉,她眯眼扫向正摇唇鼓舌的众人,又冷冷看了眼仍是半蹲着身体姿势优美的谢诗意,干脆嗤笑一声转身就走,白贝三人见状连忙跟上。
围观的众人看到此处不由瞠目,旋即又唏嘘起来,这就走了,走了,走了……
怎么也该分辨几句啊,又或者大度的让谢大美人起身,直接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原本正说得欢快的人也戛然而止,就想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她们会卖力的架柴添火不就是想看戏么,如今戏台子都搭好了,人却走了!这就走了?没有暴怒?没有挥鞭子?传说中睿王殿下送的鞭子呢?说好的大戏呢,说好的好戏连台呢!
谢诗意听到动静有些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却只看到蔚蓝主仆的背影,她怔愣了一瞬,一时间有些发懵。
冰心面色难看的扶住谢诗意,红着脸低声道:“小姐,咱们走吧,总归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是蔚大小姐得理不饶人,与小姐您并不相干。”这描补的话委实不怎么高明,但好歹算将有些诡异的气氛打破了。
谢诗意这才回过神来,她勉强扯开唇角笑了笑,摇摇头并不言语。她还能说什么,她这歉也道了,姿态也放的尤其低,本想着蔚蓝多少得说几句话,哪怕是敷衍两句一带而过也行,谁知蔚蓝会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如此徒留她一人还微微俯身,当真是好不尴尬!谢诗意眼角余光瞥向周围的人,估计这些人都拿她当个戏子一样在看戏呢!她心里恨得不行,长长的指甲直接刺破掌心,直恨不得将蔚蓝扒皮抽筋。
谢诗意原也并未没错,之前她想拿蔚蓝做筏子成就自己,虽是有不少人附和,但众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却有待考究,蔚蓝好运的得了姜衍青眼确实令人嫉妒,但比蔚蓝更值得嫉妒的人却是谢诗意。
煽风点火添油加柴的人既然能声讨蔚蓝,为什么就不能看谢诗意的笑话?
上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与太后娘家侄女的身份赋予了谢诗意太多,谢诗意表现得越是完美,看不顺眼的人就越多,人心就是这样,我身份不如你我嫉妒,我样貌不如你,我也嫉妒,可有人比你更出色,更加让你忌惮,我就愿意看你热闹,我就想看你倒霉。
更何况,在场众人都是上京城里数得着的出身,要么是功勋之家累世底蕴,要么是位高权重的当朝权贵,谁家的教养又比谁家差了去了?大家都是见惯了后宅阴私手段的,谢诗意虽然做的漂亮,但大家也不是眼瞎,自然是有人能看得分明。
此时就连最初帮谢诗意的几人也不吭声了。
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开,三三两两的低语窃笑,谢诗意站在原地羞愤欲死,只等人走得差不多,这才开始挺直了脊梁迈步向前,今日已经是蔚蓝第二次让她下不来台了!蔚蓝,你就等着吧,今日就是不要你死,也必然要让你脱一层皮,我让你狂,我让你傲,总有一天会有你跪着哭的时候!
蔚蓝却是不知道谢诗意心中所想,就算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兀自想着谢琳与尹娜今日到底会使用什么招数,方才谢诗意的动作稍微让她有些意外,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别的用意。
待走出人群老远,听雨才踟蹰道:“小姐,您刚才怎么不分辨几句?”
“分辨,有什么好分辨的。”蔚蓝摇摇头,挑眉道:“你永远都叫不醒装睡的人,能够与谢诗意为伍的,你道是什么心思纯正之人?与他们分辨只是白费口舌,而心思清明看得出原委的,根本就无需我多作分辨。”
白贝点头,戳了戳听雨的脑门,“小姐说的对,如果换成是我,可能会直接呼谢诗意十个八个八掌,这女人也太恶心了,竟然想败坏小姐的名声。”
蔚蓝好笑的看她一眼,“你既然知道她是想败坏我名声,直接呼她,不就是将事情给坐实了?我虽然不在乎名声,却也不想让她轻松如愿。”她说着扬眉,面上笑意璀璨,“像如今这样岂不正好。”
依照谢诗意的骄傲,这只怕比直接呼她会更加让她难堪,这出戏毕竟是她自导自演的,眼看着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目的就要达成,却不想最后变成了独角戏,还有什么是被人漠视、甚至是无视更让人生气的呢?
三人想到谢诗意从头到尾的谦卑姿态,面上不由露出笑容,心中仅存的那点火气也消了下去,面色平静的跟着蔚蓝往游园会主殿走去。
楼向阳和褚航坠在人群后方,眼见着蔚蓝走的不见人影,褚航眼中隐隐带着笑意,这才是她认识的蔚蓝,骄傲,聪慧、隐忍、理智,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永远不会被人打乱步伐。
楼向阳轻摇着折扇若有所思,“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处理方法。”
以往他见惯了惺惺作态的你来我往,一般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将人扶起来,来往间言笑晏晏以彰显自己的大度,要么干脆气得七窍生烟极力分辨,更有甚者换个思路装可怜博同情也不是不可能。
蔚蓝给他的感觉古灵精怪,他原是以为蔚蓝会选择最后一个思路的。
“你想不到的还多呢。”褚航笑了笑,“走吧。”
二人走后,又一行人施施然行来,拓跋珏状似无意道:“摄政王觉得这出戏可是精彩?”
赵玺也不知听没听懂,绝美的脸上带着笑意,漫不经心道:“也就这样吧,闺中女儿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事情过了也就罢了。”
要他说的话,这出戏自然是精彩,不仅精彩,还是超出他预期的精彩,若是蔚蓝再大上几岁,他都想娶回去做王妃了。不过,就算蔚蓝大上几岁,他也没机会了,罗敷有夫,人已经定给姜衍了啊!姜衍可不是好惹的,他还是打消念头为好。
但拓跋珏此话用意如何?他想着看了眼拓跋珏,“北戎皇帝觉得呢?”
拓跋珏哈哈一笑,“妙啊,当真是妙不可言。”具体如何妙不可言,拓跋珏却是没说,他只瞥了眼赵玺,带着随从大踏步向前。
姜衍与鸣涧站在高处的亭子里将一切尽收眼底,等人全都走完,这才施施然下来,鸣涧见姜衍分明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浑身却飕飕冒着寒气,不由低声道:“主子,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鸣涧思忖着,今日蔚大小姐虽然没在谢诗意手里吃亏,但依照主子如今对蔚大小姐的紧张程度,应该会想要把谢诗意抽筋扒皮才对。
姜衍眉头微蹙,想了想道:“让人盯紧了拓跋珏和尹尚。”
盯着尹尚可以理解,但拓跋珏,鸣涧愣了愣,“主子可是看出什么异状来了?”
题外话
卡文卡得无比**,下午还跟朋友讨论要如何写撕逼大战,我觉得我这方面的技能还没被点亮,太弱智的不想写,太高大上的写不出,于是成了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