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很快,走完京中大道,便开始在更加平整的街巷上穿行。
哑姑悄悄掀开帘子打量外头,只见街道两边宽阔繁华,屋宇层层,建筑整齐,街巷上行走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穿戴打扮比灵州、清州等地的百姓华贵整洁,行人稠密,店铺阔大,货品齐全,一看就是京都到了。
“相当于我们那里的北京城吧王府井!或者是金融大街!”她悄悄比较。
马车停下了,一个声音在外面喊:“大夫,请下车,我们换轿子。”
自然没有兰草、浅儿一样的小丫鬟随时伺候,哑姑自己下车,目不斜视,钻进一顶早就候在一边的轿子里。
轿子悠悠起身,抬着她快步小跑,不知道要去哪里。
肯定是入宫。
竟然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闭上眼,深呼吸,抬手抚摸着心口,暗暗说不怕不怕,大不了看病不好,要命一条!不不,万一能看好呢,说不定会换来好多好多的好处呢,比如赐我一马车金银,还有一车绸缎,还有一车珠宝,还有一车帅帅的美男子……唉唉,怎么还是有点害怕呢,这样美好的想象还是压不住心里的忐忑。
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她还是第一次坐轿子,原来轿子和马车的感觉不一样,这轿子有一种四脚悬空的感觉,所以颠簸颠簸着,她有点头重脚轻犯晕恶心的感觉。
还好这时轿子落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口说话:“请大夫下轿,我们沐浴更衣,皇子病情紧急,我们得麻利着点儿。”
还得沐浴更衣啊哑姑有一点点吃惊,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也觉得这样更好,最近连续赶路,都没好好洗澡,浑身真的都要馊了,难道能臭烘烘去见东凉国堂堂皇子!
一个中年妇女低眉顺眼等在轿外,见哑姑下来,伸手搀扶,这搀扶的手势远比兰草、浅儿等人别致老练,一个手托浮着哑姑一般,快步走向一间屋子。
这屋子不像皇宫啊倒像是一个建在外头的客栈。
“京南驿站。”哑姑看到了墙上的一块木牌。
原来才到驿站,而且只是京都南边的一个驿站。
既然是驿站,一切设备也就相对简陋,哑姑进去,已经有几个妇女在一个木盆里兑好热水,帮助哑姑宽衣,一直帮助她把身子泡进去,才四面拉上帷幔,退出去了。
哑姑舒舒服服地泡着,一颗心在慢慢地往下落,她感觉自己真的放松了,想通了能治好,自然是好事,如果万一治不好,那就听天由命吧,毕竟我不是神医,也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辅助医疗器械,我只能尽力吧。
与其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地担忧着会死,还不如踏踏实实去面对。
反正都是一死。
她想通了。
洗完,已经有侍女拿来新衣裳,也不是是什么名贵好料子的衣裳,看上去也就是市面上一般的绸缎所做,针脚甚至都不如浅儿深儿做的好。勉强凑活穿吧她嘴角浅笑,这段日子在外头带着几个小丫头乱跑,虽然看似风餐露宿,其实也挺享福的,她们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梳洗之后,是简单的用餐。白米饭,青菜,炒蛋,哑姑也不挑食,大口大口吃了个饱。吃完一抹嘴,“走吧,送我进宫。病不等人。”
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出现了,拿着一个登记簿,“大夫,您得登记一下。”
哑姑一笑,登记,那是应该的,说明人家挺重视这个事情嘛。
这时候官吏问:“请问您尊姓大名,年龄,祖籍何在,现住什么地方,家里都有什么人口?行医多少年,是家传医术还是半路拜师学艺?身上可曾带着当地官府开具的户籍说明?”
“……”头一阵大。
感觉眼前有好多好多的洞,在黑乌乌等着自己一头扎进去。
这是和官府打交道,甚至是在和东凉国朝廷打交道,所以,登记,备案,都是应该的吧!
可是,这些提问也太苛刻了吧,把姓名、祖籍、家庭住址、家中人口都登记上去,甚至再拿出一个本地官府出具的证明,那说明什么?说明等于用这这些条框把自己完全地套起来了。
回头看好了皇子的病,一切好说,皆大欢喜可要是看不好呢,甚至把人家皇子给看死了呢?
那时候想逃?逃哪儿去?本人逃了,家中亲人逃得了吗?
还有,有户籍所在官府出具的证明,你就是逃到天边去,估计也会被抓回来。
看来这皇榜还真是不好揭啊,一把下去,撕下来的岂止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串人的性命啊。
还好,她有所防备。
哑姑微微抬起头,含笑去看这官吏,大大方方地回答:“小女子姓白名玉,今年应该十五岁了吧,家在哪里,已经记不得了。因为从我记事起,便在清州府街头跟着师父流浪。师父是江湖游医,靠给人看各种疑难杂症换取几个小钱养活我们师徒二人。今年五月份,师父忽然一场病死了,小女子葬了师父之后,便成了孤身一人,所以,大人您问的这些问题,我都没法回答。”
官吏的脸色变了,他有些诧异地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姑娘。还真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吧,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看样子确实是常年在外头流浪吃不饱穿不暖才这么单瘦吧。可是……可是……这样的人,会看病吗?一个跟着江湖游医混大的女孩子,能有什么本事?可是,人是朝廷专门张贴告示寻访民间名医的官差送来的。他这里只是帮助做下进宫前的接待而已。至于这姑娘会不会看病,他决定不深究了,因为这和他没关系。既然人家已经把人送来了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他埋下头写:白玉,十五,祖籍不祥,亲属不祥,在清州府拜江湖游医为师,师父已死,现独身一人行走。
哑姑看着他写完,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人没有多问,真要追问,自己这慌可怎么圆呢。
“白玉姑娘,我们请吧。”官吏前头带路。
哑姑站起来,深呼吸,感觉一口气把自己的身子撑足了,心里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能不能看得了病先不说,这精神架子首先不能倒是不是。
她精神饱满地跟上官吏出门,上轿,启程。
官吏看着轿子被几个太监抬走,他也悄悄长出一口气,我的个娘呀,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自从皇榜一贴出去,揭榜治病的所谓民间神医还真不少,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入京,为了便捷省事,四个城门外的驿站临时承担起了接待中转的任务。他这里每天都会送来几个进京的名医。奇怪的是,人家个个都是七八十岁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一看都是神仙级的人物,不由得人不相信那就是隐藏在民间的高手可像今儿这个小姑娘,他还是第一次接待。太年轻了嘛,吃的饭还没人家吃的盐多,就敢揭了皇榜进京治病?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事有点玄乎。
唉,小姑娘,没有父母家人,师父又死了,自然没人疼,所以也就没人告诉她这其中的厉害,才傻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地揭了皇榜要进京!唉,她肯定以为进皇宫是很简答的事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一回她注定要吃大亏,搞不好得掉脑袋!
“我叫白玉。这名字挺好听的。以后就一直叫白玉吧。比哑姑好听得多。而且,和他是一个姓。”轿子里,哑姑一个人默默自语,她在用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这样她就不紧张了。
皇宫,大内,皇子,重伤,危在旦夕,要不是很凶险,人家太医院又不是吃干饭的,用得上全国张榜寻人。所以,这次的决定,她不知道自己前方的路会是什么样,一帆风顺,还是陷入泥潭?
没人能够告诉她。
要面对的是,不是柳丁卯那个单纯的读书人,不是陈氏那个深宅大院里玩弄小手段祸害姨太太小妾们的妇道人家,这次要面对的,是一个国家机构中最核心的人物,皇帝皇后皇子。从揭下皇榜的那一刻起,说她已经是步步惊心步步凶险,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除了这么做,还能怎么办?
从听到白家面临的险境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如果有机会,自己会选择铤而走险的棋路。恰好这一步棋出现了。她不愿意失去机会。
抬轿子的人脚步轻便,细碎,小跑着,轿子在起起落落地颠簸。
她不再掀开帘子偷看外面。外面是什么世界,都有什么人,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她忽然不想知道,她闭上眼,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平心静气地去面对就是。
“回禀李公公,又一个神医到了。”抬轿子的一个太监说。
“扬大闻,这是今儿第九个了吧,唉,但愿这位神医真是位神医,真的能为我们皇子殿下治伤。”一个公鸭嗓子在感叹。
哑姑默默静心,心里说我是第九个,看样子每天揭榜来看病的不在少数啊,只是这些没能起作用的所谓神医,最后不会都被杀头了吧?
“白玉姑娘请”
哑姑缓缓抬脚,下地,走出轿子。
一座殿堂出现在眼前。
她只用余光扫了扫,装作不感兴趣,低眉顺眼,跟着太监脚步走。
一个大太监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看着,他的双眼已经瞪得鸡蛋一般大。
今儿的第九位神医,竟然是个小姑娘?!
大太监不甘心,看轿子,又看门外,“扬大闻,这姑娘是哪位神医带来的丫鬟吗?神医本人呢?”
叫扬大闻的太监苦笑:“李公公,这就是神医本人呐,城南驿站送过来的。”
李公公冷笑:“扬大闻,你猴儿崽子越来越会当差了啊,这可是给五皇子殿下看病,你随便弄个小姑娘来就想交差?回头我先办了你个不长记性的,再告诉陛下,陛下肯定连那糊弄了事的城南驿官也给一并砍了。”
扬大闻又气又委屈,“李公公明鉴,这事真和咱们宫里没关系,是外面送进来的,名册上都登记了,确实是自行揭榜要求进宫为皇子殿下治病来的。”
李公公看扬大闻说得信誓旦旦,还递上了名册。他不接名册,再次看这小姑娘。小姑娘倒是很镇静,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既不愤怒,也不紧张,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世上真有这么小年纪就学了一身本事的姑娘?
李公公还是不放心,“姑娘,你真的能……这可是宫里啊,你没有足够的把握……”
姑娘轻敛衣袂,盈盈施礼,“李公公,病不等人,带白玉去见五皇子吧。”
李公公吓了一跳。
感情自己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低估了这姑娘?
他毕竟是宫中历练出来的老太监,早就练出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一看这情况,马上闭嘴,前头带路,向着哑姑客客气气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哑姑置身一帮太监宫女之中,一步一步走在青砖铺设的甬道上,迈过门槛,就是五皇子的寝殿了吧,真是富丽堂皇,虽然不大,但是一种古色古香的美扑面而来。
要是有机会在这里好好流连流连,游玩游玩,肯定感觉不错。可惜,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不想了,心里喊:“白子琪,为了你,为了你们白家,我可是心甘情愿地眼睛巴巴地一头钻入了一个圈套啊万一我进去套死了,被活活勒死,你拿什么回报我?真爱不需要回报?呸呸呸,那都是哄傻子的好不好,我可要回报的可是,我都已经死了,我还怎么要回报?你又能给我什么样的回报呢?”随着低低语声,哑姑眼里有了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真的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前路迷茫,她看不到光亮所在。
一道朱红深门出现眼前,屋檐下齐刷刷站满了红衣白裤的太监和绿衣白裙的宫女。
她断了一切杂念,轻轻抬步,进门,走进了五皇子乾儿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