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落了厚厚一层白霜,天色还早,但是老钟叔摸黑就催促车夫起来,收拾打点一番,只整理出两辆车子,亲自看着伙计把车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拿出昨天下午买来的厚厚羊毛垫子铺好,把烧旺的火盆放进车内,又亲自在灵易街头买了一大包零食放进车里,最后从外面买了热热的早点拎来。
哑姑起来了,吩咐大家快速吃饭,然后乘着天还没大亮就启程出发,兰草也已经为柳万熬好了汤药正在桌子上冒热气。
柳万被从被窝里拧着耳朵喊醒,很不高兴,苦着小脸儿嘟嘟囔囔:“为什么要这么早走?午后走不好么,我还想最后再吃一次久香居的白玉点骨呢――”
看大家都忙,没人理睬自己,他委屈地抽着鼻子,“就我这个身子骨啊,这辈子能来灵易这个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怕是最后一趟呢,人家想最后吃一口白玉点骨有错吗?”
怕哑姑斥责,不敢高声,扣着自己的手心埋头嘀咕。
但是在座的人都听到了,都是一呆,细想也是,这孩子本来就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这辈子能来灵易确实不易,这一趟离开了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肯定是希望渺茫了吧。
老钟有些不忍心,瞧一眼哑姑,“小奶奶,要不多留一天,老奴带他去吃。”
兰草深感意外,想不到老钟叔也舍得请柳万吃白玉点骨了,一开始最反对浪费的可是他啊。
哑姑软乎乎的小手在柳万的小脸上摸摸,捏住鼻子左右摇荡,“急什么呢?该是你有的口福,跑不了,我们来日方长不好吗?为万记的东家之一,等以后生意火红起来,有你来灵易的时候,只怕到时候一趟趟地跑,你自己都要跑腻了,那白玉点骨也会吃腻的。”
这番话她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说出来,满桌的人都听清了。
大家面面相觑,诧异地看着彼此。
张氏和兰穗本来一直躲在自己屋里吃饭,现在要出发,破天荒也出来了,但是不说话只埋头吃自己的,这时候张氏也禁不住抬头瞅一眼对面,那个小媳妇还是那副样子,一副小小的身躯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个年长而尊贵的妇女,能镇得住全场,而那个小疯子揩一把鼻涕,笑嘻嘻的,“媳妇儿,又拿我开玩笑是吧,我成万记的东家了?万记是什么?东家又是什么?反正只要我还能来灵易就好,能吃到白玉点骨就好。”
说完举起一个油腻腻的大包子就要塞进嘴巴。
满桌子的人忽然都明白是小奶奶在开玩笑。
哑姑筷子忽然一甩,打掉了柳万手里包子,夹一个馒头递过去:“谁允许你吃那么油腻了?不怕又犯病啊?这个胡萝卜馅儿的素包子,又营养又好吃――”
柳万委委屈屈接了,瞅着那个露出黄灿灿油迹的肉包子直咽口水。
哑姑又抬手摸摸他脸,柔声哄劝,他才忘了肉包子,专心吃素包子。
大家默默,这么多天柳万都没犯病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都以为他出来了玩的好吃得好又吃了哑姑的药,这才好转了,哪里知道饮食起居上一丝一毫都经过了哑姑最细心的照料。
老钟叔慢慢吃着,等吃完了,忽然一抹嘴巴,“小奶奶,您把万记给了万哥儿,这是老奴万万没想到的事情,是老奴心胸不够开阔,低看了小奶奶您――不过您放心,既然万记是万哥儿的,就是老爷的,就是柳府的,也就是老奴的,老奴一定鞠躬尽瘁不遗余力地做好一切事情,不辜负您的一番重托。”
这叫什么话?
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
听不懂老钟叔忽然说的什么?
张氏冲兰穗点头,兰穗端起一碗稀饭两包子,“不吃了,这里人多没胃口,我回去慢慢吃――”张氏冲众人一点头,起身就走。
她是最大的长辈,大家赶紧都站起来送别。
张氏路过柳万身边忽然收步,深深瞅一眼柳万沾满米粒的脸蛋,“没看出来啊,你小子造化不错,有福气――”说完冷冷就走。
柳万傻傻回头,咽下一口稀饭,“媳妇儿,四姨娘她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
哑姑替他擦去腮边米粒,叹一口气,“吃吧吃吧,她叫你多吃饭。”
“哦,那她还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干啥?我吃就是,我吃得胖胖的,长得壮壮的,跟臭鱼大哥哥一样强壮,那时候就能娶好多姨太太来伺候我媳妇儿啦。”
满桌子人哄笑。
这小子,始终不忘娶媳妇啊,还要妻妾成群。
车夫们帮忙把裹起来的柳颜的“死尸”抬进车里,哑姑等人也早就钻进车厢坐好。
一行人在蒙蒙的晨色里启程出发。
老钟带着剩下的车夫送了又送,直到车子在街头拐了个弯儿他们才收住脚步。
“媳妇儿,为什么老钟叔不跟我们一起走?”柳万瞅着雪色里渐远的老钟苍老的身影不明白。
哑姑沉默,兰草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有浅儿搂着长安的肩膀,长安毕竟要离开灵易故土了,家里也没人来相送,所以小脸儿上满是忧伤。
车轮在身底下骨碌碌滚动,哑姑使劲捏着柳万的小手,“你记住了,如果有一天媳妇不在你身边了,你可以依靠的人除了你的爹爹,就是老钟叔了。他会像父亲一样对你。不会哄你骗你。”
柳万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媳妇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是去寻忘世塔吗?你带上我就是了,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走哪里我跟哪里。谁叫你是我的童养媳呢――”
小嘴儿瘪瘪的,似乎有点得意,似乎一个童养媳的身份就把人家像私有物品一样死死地拴在了身边。
他以为自己这些话能讨得媳妇儿的欢心,但是媳妇儿一点都不高兴,绷着脸,只是用柔柔的手心腻腻地摸着他的脸蛋,这感觉,就像小时候母亲爱抚他一样。
他不由得闭上眼,心里也有了一点点的忧伤,但是说不清楚究竟在伤感什么,闭上眼睛浅睡,一面紧紧地抱住了哑姑的胳膊,好像怕她在睡梦里忽然就抛下自己离开了。
这几天他们滞留灵易,天气都不错,想不到离开的时候半空里飘起了雪花,零零碎碎的雪片儿,漫不经心地落着,落在白森森的霜层上,车轮碾过,车辙深深,碾碎了霜花儿。
没有人知道,哑姑在心里跟这个地方默默做着诀别。
此一去,别人都有可能再来故地重游,只有自己肯定是最后一回了。
永别了,灵易,永别了暖河,永别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心忽然很疼很疼。
有什么锐器在心里慢慢地搅动,心肝肺脾等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绞碎了,搅得鲜血淋漓,别人看不到,但是自己知道自己的伤痛有多深。
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压下去,把一切都压下去。
本不该留情的,却还是留了;本不该动心的,却还是动了;不经意间,就伤了自己这颗心。
幸好,一切都只在短暂之中,短暂的开始,很快就画上了句号。
马车很快上了官道,向着梁州府方向快马加鞭。
身后,正月的风正寒,最后一抹曙色褪尽,几个人匆匆赶进客栈门,熟门熟路,不用店伙计指引,他们直奔那间小客房。
“哎哎哎,您住店啊,先在前面交订金啊――”伙计匆匆阻拦,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可是他忽然就愣住了,“这,这位爷……呀,您不是昨天那个鱼王吗?”
鱼王揭下头上巨大的梭草斗笠,抖落一阵雪沫子,“他们,还没起来?”指着客房。
“起了,起得可早了,早上路走了――您来迟了――”伙计回答。
“走了?”鱼王一愣,两个大手忽然就推开了屋门,屋子里果然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
“都走了?去哪了?为什么不辞而别?”
鱼王的大手忽然一把扯住了小二领脖子。
小二被勒得眼泪直流,“你,你抓我干什么?还这么大手劲儿!走了就是走了,他们又不会跟我说去哪里……”
下首的门吱呀开了,露出老钟那张亲切的笑脸,“是鱼王啊,快请进,我们小奶奶这里给您留了一封书信呢。”
门外忽然就想起了好多的声音,“女医呢?我们来送送――”
“我们要请她多留几天,在为我们看看病――”
“她真的走了吗?我媳妇做的蒸鱼,想送她乘热吃呢――”
“我们昨夜分到了一条胶鱼想送她做礼物,她都没有收我们的诊金呢――
……
话语噪噪切切,面影转来转去,目光真挚热切,但是真的走了,人去屋空,只有霜地上的车辙印深深浅浅,像梦幻一样,慢慢被冷风吹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