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我的师兄”
“旷别已久。”
徐来面色悲悯,看着面前狼狈的湛蓝道袍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替他细细擦去额首的血渍。
柳十没有抬头。
他的身上,带着斑斑血迹,道袍破碎,肩头被枷锁贯穿,燃烧着苍白的火焰,被点燃的道火,在体内蔓延。
这是剑湖宫的囚押之地,名叫“大雪洞天”,四周都是极寒的严冰。
大雪洞天是一处星辉封禁之地。
整座剑湖宫上下,唯有这里,才能真正锁住一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
虚弱的声音,在洞天里响起。
带着三分戏谑。
还有七分自嘲。
“徐来我本以为,你下山会有诸多收获。”
“可是没有想到,你不仅丢掉了修行者的尊严,连当初的那份自傲都不要了。”
柳十缓缓抬头,道:“我可以接受公平一战的对决,但不能接受现在这样的结局。”
徐来皱起眉头。
他平静道:“我从来就不曾丢掉过什么。离开剑湖宫后的徐来,与离开剑湖宫前的徐来,并没有差别,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我的确值得公平一战,剑意对决以此了却当年的一切恩怨。”徐来替师兄擦拭血迹,他声音回荡在这座大雪洞天内,道:“剑湖宫的大长老元拂荫,似乎对你怨念很深,我也没有想到,那一夜,他会直接对你出手。”
徐来登山的那一日,两人剑器交撞。
在全神贯注的那一刻,柳十的背后,忽然撞来了一道身影。
剑湖宫的大长老元拂荫,手持一柄利剑,贯穿了柳十的左肩,气机牵引之下,直接引动了剑湖宫宫主体内的残余剑气,结束了这场师兄弟的争斗。
柳十被镇压在大雪洞天,已有数日。
他注视着徐来,一字一句道:“你回到这里,是为了夺权?”
“我说过,我从未改变,对于‘权力’,我视若粪土。”
徐来笑了笑,他一只手抚摸着极寒的锁链,大雪洞天里专门用来镇压大修行者的链条,被他手指拂过,指尖与铁索一沾即分,瞬间结上了一层冰渣,旋即又哗啦啦碎裂一地。
徐来轻柔道:“师兄,我真想解开你的枷锁啊,就在这里,就在现在与你分出当年没有分出的胜负。”
柳十也笑了笑,他虚弱道:“公平一战就在这里?”
这里是星辉封禁之地。
柳十的气血都被大雪洞天所镇压。
他体内的道火也被点燃,若是一直这么燃烧,很有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解开枷锁。
如何能与全盛之姿的徐来交战?
黑袍摇曳的年轻男人,在西海蓬莱修行已久,蓬莱的长处便是炼丹,这些年来,他不知吃下了多少丹药,容颜一如当年离开剑湖宫时候的模样,一副清稚,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长大的青年,身上并没有带上多少岁月的气息。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
清风徐来,吹走他经历的岁月与时光留下的痕迹。徐来与柳十的岁数相差不大,后者的身上,散发着历尽尘世的“看透”,而前者则像是一个刚刚踏足世俗的“少年”。
少年意气。
徐来在西海修行,不问世事,回到大隋,他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有一个与他同姓的天才剑修,名叫徐藏。
因为不了解,也因为他身上篆在骨子里的少年狂意。
所以他无法理解柳十的所作所为。
“柳十,整座剑湖宫上下,都对你怨念很大。”
徐来寒声道:“那个叫‘徐藏’的男人,是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他凭什么可以让你杀死三位宫内的命星大修行者,你不觉得这是屈辱?”
徐来从西海归来,听到大长老元拂荫对自己提到剑湖宫所发生的这件事情,觉得非常之不可理解。
被自己当成毕生对手的“柳十”,怎会甘心受此屈辱?
“这不是屈辱。”
柳十木然开口。
“你没有见过徐藏,也无法想象他的剑道有多强大。”
他顿了顿,道:“天都血夜,师父参与了围剿裴旻的行动,从大瀑布山下走出,徐藏的师姐,蜀山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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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千手星君,又多次助我,给了守山人一封举荐信,我得以踏入长陵参悟剑道,于公于私,剑湖宫都亏欠蜀山,亏欠徐藏。”
徐来沉默下来。
“师父死在了天都血夜里。”柳十看着徐来,道:“你不为夺权,那么便是为了剑湖宫的‘大雪’而来。”
徐来没有否认。
他沙哑道:“等到元拂荫把‘大雪’交付给我,我便会放你离开这座洞天,届时我会给你一颗蓬莱仙丹,你我公平一战,不留遗憾。”
“把我锁在这里,你觉得他们能找到‘大雪’的栖身之所?”
柳十轻笑道:“你当年窃走长生,我看在眼里,并未阻拦,师父罚我在大瀑布山下静坐十年,不准外出。我只愿你平平安安离开剑湖,江湖闯荡之后,能够知道自己当年的‘错’。现在看来,我高估了你。”
徐来面无表情,冷冷开口。
“剑湖宫要弟子压境练剑,一年出鞘,十年来练。对我而言,吐纳之间,修行如吃饭喝水,我只需要吃丹悟道,便可以练出世上最快的剑。人人心中有一把剑,这就是我的剑,难道与师父不同,这便是错了么?”
柳十低垂眉眼,摇了摇头。
“我的两位弟子,跟随我修行剑道。我听说大隋天下有几个厉害天才,我的弟子,就算拿去与曹燃叶红拂相争,也不会落入下风。”徐来平静道:“你我的剑道理解不同,孰对孰错,再如何争论都没有用便让后辈来证明吧。”
柳十眯起双眼。
他回想起徐来登山那一日,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山脚下,那一白一灰两道跟随徐来左右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的气息十分古怪,第一眼看去,就不像是大隋天下的修行者,衣袍里翻涌着的,满是海外归来的“仙气”。
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而徐来的两位弟子,年龄并不大,修行境界却高得吓人。
徐来说的并没有错,他的两位弟子,修行境界之高,恐怕真的可以与曹燃和叶红拂相争。
柳十知道徐来总有一天会回来。
柳十收下了一位非常喜爱的弟子,要不了多久,自己弟子的剑道会迅速成长,七境无敌,会慢慢变成八境无敌,九境无敌,十境无敌。
柳十一是一个大隋罕见的剑痴。
这是一块美玉。
柳十对柳十一的打造,非常缓慢,也非常用心,他不让柳十一吃丹药破境,也不让他刻意去加快修行的进度。
他教导柳十一,要随时进入“悟剑”的状态。
万物皆可为剑。
这就是剑湖宫那位手持“大雪”的初代宫主,所传授下来的“修行”法门。
压境而修。
柳十当初闭关坐在大瀑布山下十年。
走出之时,厚积薄发。
他看着自己的师弟
师弟是一个很得意的人。
也是一个天资很高的人。
两人的师父,提出要“压境而修”,柳十选择了默默聆听,徐来选择了反抗。
师弟走上了蓬莱的那条修行道路,把所有的心力放在参悟剑道上,与自己不同的是,吃丹修行,星辉境界一日千里。
大道三千,没有对错。
柳十有些恍惚,他凭什么说自己的师弟就是错的呢?
现在他被锁在这里,师弟站在自己面前。
徐来的眉眼里没有丝毫得意。
目前来看,自己更像是一个失败者
大雪洞天内。
徐来看着柳十,他并不觉得被这些锁链穿透肩头,自己的师兄就会被困住,剑湖宫内斗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当初的一个旧愿。
徐来轻声道:“你的弟子,叫柳十一,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柳十盯住师弟,声音沙哑道:“我不会让他回来的,十一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以后未必不是。”
徐来伸出一只手来,袖袍尽头,悬挂着那枚开了十个孔的瓷牌。
瓷牌轻轻摇曳。
剑湖宫的传讯手段,他了如指掌。
想通过这枚瓷牌找到一个人,更是轻易。
徐来微笑道:“你传讯让柳十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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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现在距离剑湖宫越来越近,已经快要离开中州地界了,真是师徒情坚,感人至深。”
“不管柳十一会不会回到剑湖宫结局都不会变。”
“我已让‘朝露’离开剑湖宫了。”徐来收回瓷牌,贴近面颊,缓缓道:“朝露会找到柳十一,在剑湖宫外决出胜负,师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剑道,真的不如我。”
徐来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大雪洞天,锁链发出“咔嚓”的一声破碎声音。
两条巨大锁链,如岩蛇拽直,此刻忽然裂开一道裂纹。
柳十的身上,道火顺延锁链燃烧,熊熊不熄。
裂纹并没有继续蔓延。
风雪覆盖,掩埋而下,锁链的纹痕重新愈合。
洞天再次打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黑袍徐来。
而是满头白发苍髯的大长老元拂荫。
大长老来到柳十面前,他抬头木然看了一眼摇曳狂颤的锁链。
“初代祖师爷设下的大雪洞天,封禁之地,无论多强的星君,都无法挣脱此地。”大长老缓缓道:“柳宫主可以放弃了,留些力气,上路的时候自在一些。”
老人袖袍里滑出两张惨白符箓,他轻柔问道:“我再问一次,‘大雪’在哪里?”
柳十面无表情。
大长老默默等了十个呼吸。
没有回答。
他动作缓慢,将两张符箓捻住,轻轻按下,对准柳十的肩头两边,一左一右,两张惨白的符箓,上面似乎书写了某种古怪的纹路,按压之下,发出骨骼消融的渗人声响。
柳十抬起头来,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牙齿打颤。
极致的风雪寒意,揉进了肩头骨子里。
大长老将两张符箓,隔着一层湛蓝色道袍,按入了柳十的肩头血肉里,那两张符箓,就像是天地之间的大雪,在肩头血液里迸发,柳十的道火便是因此而燃,若是不燃烧道火,他整具身躯,都会在这里被冻为冰渣。
这一幕,是徐来不曾看见,也无法想象的。
大长老面无表情,对于这一套的动作,他已熟悉至极。
每日他都会来到大雪洞天,来看望剑湖宫这位被判定为“有罪”的宫主柳十。
他来了以后,只问一个问题。
那柄镇宫之宝,“大雪”在哪里?
柳十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没有回答。
柳十只是保持着最简单的沉默,不说任何一个字。
“风雪”符箓按入双肩,他仍然不为所动,不曾喊过一个疼字,做的动作只有一个。
抬起头来,双目放空。
就像是怔怔出神。
所有的痛苦都汇聚到双肩,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血液还没有流淌而出,就覆了一层薄薄的霜寒,迅速凝结成为冰屑。
大长老将两张符箓按入骨子里,木然道:“交出大雪,可以换柳十一一条性命。”
柳十眯起双眼。
“柳十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大长老木然道:“他能做什么?能为剑湖宫做什么?”
“徐来的两位弟子,朝露和杜康,任何一位拎出来,放到大隋,都是石破天惊的天才人物。”大长老说话之间,语气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徐来从西海归来,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剑道,他的修行方向,才是剑湖宫的未来所在!”
“大隋天下的天才,什么曹燃,什么叶红拂,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凭什么我剑湖宫就比不上他人?羌山的谪仙人,北境的烛龙,珞珈的神女,他们三人抛开不提,各大圣山的圣子都在九境柳十一是什么境界?七境无敌?七境!七境!!这是何等的笑话,荒唐!!”
元拂荫死死盯住柳十,道:“你把大雪剑交给我,我带领剑湖宫走向辉煌。”
柳十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大长老。
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徐来是个幼稚的人,他要麾下弟子与柳十一分出胜负,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结。”元拂荫幽幽道:“但他不知道,如今的剑湖宫,已不会允许柳十一活着回来。”
“在朝露离开之前,我已经派人离开西境。”
“柳十一会死在中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