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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 因缘果报

    不再说去留。

    穆典可从案一刀纸笺中抽出来一张,草绘了苑中地形图与景物布置,于其加绘人物走位图样,又详细做了注解。

    宫中人杂,不乏精通奇门异术的高人,方容既打算将方君与长期囚于此处而不欲人知,必做周密布置。四围高墙下所布阵法端地厉害,而方君与并不擅此道,她想留给他一条脱身之路,防有朝一日他被人察觉行藏,遭遇危险,或又哪一日改变了主意。

    “你且留着,不定哪一天用得。”她边绘图边叮嘱道。

    方君与没有拒绝穆典可的好意,慎重收了。

    “从前我恼你不争,明明心苦,却固执留在金雁尘身边替他卖命。如今我和你一样,自甘陷囹圄,方懂你当年。”方君与说道,“你当也能明白我。诸般皆是命定,不必为我难过。”

    穆典可点点头。

    她记得那一年,她最后一次试图从金雁尘身边逃离,跟随贩卖丝绸的驼队走出百里后又只身折返,在沙漠当中遇到过一个喇嘛。

    喇嘛对她说了一段话:当一个地方令你待得痛苦,你总想离开,又离不开,是因为你在那个地方的果报还没还完,因缘还没有了却。

    方君与与她有着何其相似的处境:他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所爱所亲之人的遭遇和不幸又确与他们相关。

    纵然无辜,一些因缘果报终还是落在了他们肩。不能逃,便只能慢慢还。

    她这些年常待常纪海身边,受他一言一行浸润,心性也开阔了不少,一念既转,不再惆怅失落,又问,“替你给我送信那女子是甚么人?”

    来了多时了,并未察觉苑中有第三人痕迹。

    “我亦不知。”方君与说道,“我刚被方家送来此地时,心中颇多怨愤,又记挂…他的生死,每日抚琴纾解。后来有一回夜半,闻听苑外有琴声相和,却是曲中知音,颇有开解之意。如此几回,便成默契,每每子时正,我于苑中弹琴,那人也会出现,与我隔墙和,有时会弹一些我没听过的新曲。不日前她弹了我给你的琴谱当中一首,我便知是你找来了,以古曲错弹的法子向她传意,本来不报甚期望。”

    他说到最后,面容浮现温柔笑意,与从前浮于表的矜淡温和不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穆典可不知道方君与是否忘记了乐姝,但毫无疑问,这个不知名姓的精通音律的女子确实带给他极大慰藉,令他干涸如荒漠的心灵有了一线生机。

    世人称他“北琴公子”,又冠以“三绝”之名,天下红颜为之倾,可谁又知,以风流著称的方弦,其实是红尘一孤独人。

    后半日方君与也不著书了,领穆典可在苑中走了一遍。

    哀帝后半生的穷奢极欲和对那位男子琴师的爱宠在这种废弃宫苑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宫中陈设虽因年深日久而见陈旧,仍可想见当年之奢华灿烂。

    琴室之中有高阁,收纳名琴多达八十一把。

    音律典籍与琴乐谱琳琅满柜。

    如方君与自己所说,如果失去自由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能够待在这里,弹琴著书,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

    方君与不寡言,但也不爱多说话,几乎都是那位洒扫老宫人在讲述。

    老宫人名叫多宝,前朝亡的那一年进的宫,进宫前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带他的老宫人曾在君前为高祖武皇帝解过一次围,被其感念,被允许在这座封禁的宫苑里为旧主守灵。

    后来师父死了,小宫监一个人在废苑里生活,慢慢熬成了老宫监。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春花晓月般的尊贵人物,也不摆架子,与他同坐在铺满秋叶的荷花池沿,促膝谈心,告诉他,前朝还司马家留存有一丝血脉。

    一下午,穆典可坐在多宝对面,听他絮絮说一些前朝往事。

    许是这些年过得太孤独,终于有了倾听的人,多宝说话时神采奕奕,眼睛都焕发着亮光。

    说到小时候师父曾给了他一块宫外头买的饴糖,糖纸印着云鹤衔枝的图案,可甜,糖纸都甜,那滋味回味至今。

    他从一堆宝贝物件中找出糖纸,经年色褪,但因保管得好,图案还清晰可辨。

    穆典可答应帮他去查寻那家卖饴糖的铺子,若是查到,下次来便帮他买了带来。

    买好多,让他吃个够。

    多宝年岁虽大,可是多年不见人,性子还停留在少时天真时,笑得开心,说,“师父说,糖不能多吃,会蛀牙。”

    想起什么似的,恍然一下,又笑,“哎哟,牙都掉没有了。”

    穆典可见到方君与时没有哭,得知他不愿走,甘将一生埋没此处时没有哭,这一刻却在老宫人的笑声中湿了眼眶。

    朝代兴亡,权力更迭,从来是位者的游戏,却让多少无辜的人陪葬。多宝是不幸的,然从某种程度而言,又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且永远停留在有一块饴糖就快乐的童年时代,没有亲眼看见这个糟糕的世道。

    约好了时辰,有人在宫门口接应,穆典可赶在天黑宫门落锁前出了宫。

    歆白歌对于穆典可只身回来并没有意外。

    许是从小修道的缘故,她生性淡然,很少对什么事情会表现的惊讶或难适从,即便不在预期中。

    “……你的意思,是想让方之霖外放地方,最好还能担任有实权的官职?”她淡淡说道,似乎觉得认为这是个荒谬的想法。

    穆典可点头。

    这是方君与唯一托付他的事情,纵然难办,总要尽力而为。

    “我试试。”歆白歌想了想,说道,“得花银子。”

    穆典可不缺银子,歆白歌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大价钱。

    京中盛行卖官鬻爵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出得起银子,便能通天。穆沧平能手眼通天,靠的也不光是他手中那把剑的威慑,也要适时送些银钱,填饱那些饕餮权贵们日益增长的好胃口。

    “先不急着打听,我再去方府一趟见一见方显,看看方之霖本人是何态度。方容两家在京中根基深,若愿意配合,事情会好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