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苦菜花出嫁了。
双亲有似无,是穆典可置办了一份嫁妆,将苦菜花从梧院嫁了。虽非十里红妆,却也足够殷实。
婚礼前三天,嫁妆抬去娄家,引得一帮铁护卫纷纷跑来观礼。
调侃娄钟:谁能想到你小子长这磕碜样,还能讨到如花似玉的媳妇,人家还愿意带嫁妆来。
娄钟人逢喜事,更比往日大度,任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直把那嘴角笑得咧到了后耳根。
有时人长得丑也是一种优势。
否则跑去宏里巷跟穆典可讨教剑法的铁护卫那么多,苦菜花怎么偏偏就盯上了他,从一开始的百般嫌弃加挖苦,到后来净日支使他跑腿,跑着跑着就成了一家人
苦菜花不愧是徐攸南的弟子,竟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方显,让方显给她随了一份大礼。
而据说当时方显正与石冲在郑老大夫家探讨水利,恰逢其事,黔州牧公子也不能太小气,出手了一卷古籍。
兰花俏出身簪樱之家,虽行为放浪,却是饱受过文墨浸染的。在教养女儿上没少下功夫。
苦菜花一眼瞧出那卷是孤本,就此展开,与石冲文墨切磋了一番。两人相谈甚欢,大婚当天,石冲竟还踱过去吃了杯酒。
不能不说很有排面了。
穆典可大着肚子,何况怕吵,并未前去观礼。
自然这些都是自封“洛阳百晓生”的常奇告诉她的。
晚些时候,常千佛回来也同她说了此事,知她所虑何事,道:“方显初来时,并未向我隐瞒欲结交石冲的意图。据他所说,容翊在三年前四县被淹之后,意识到大江堤防或有隐患,派人查验了江河两岸的旧工事,自那时便动了水利改建重修的念头。然旧河堤工事牵扯到皇亲贵胄,宁玉一党亦多涉其中,引一发动全局,极易将一桩普通的水利工事演变成为激烈党争,徒增内耗。是故一直推延。但此政早晚要举。容翊这两年里,一直私下派人寻找有真学的治水之才。”
说到朝中政事,穆典可就不怎么懂得了。
但如方显所言是真,宁玉这位旧相实在黑心烂肺之至,连关乎国运苍生的治水银子都吞吃。
因问,“你觉得方显此言,有几分真假?”
“以我对他了解,此事泰半是真。”常千佛沉吟道,“但方容要结交石冲,实在不必如此隐晦行事。且以方显的性格,愿耗费一月时光盘桓在外,调养二三十年后才会发作的伏隐之症,也确有些蹊跷。”
穆典可想了想,也难窥其中奥义,决心不庸人自扰,“也是我多想。只觉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凑在一起实在奇怪了些。其实哪跟我们有关系呢。不在堡里生事就好。”
常千佛也是如此想。
退一万步说,就算方显此来常家堡真的别有目的,山不显水不露之前,他也做不了什么。
且无理由,无立场,非要去给非敌的方容添点什么堵。
他是个大夫,尽力做好医者本分即可。
九月霜降,蛰虫咸俯。
南归雁净日结伴飞过绿水湖的上空,鸣声回荡。离家三月的常老爷子终于携孙女的手,出现在延岸白茫茫的芦苇荡中。
此时穆典可已怀胎九月,肚子大到低头已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
常怀瑾,常怀壁和常怀瑜姐妹三人前后脚进洛阳,五天前就在娘家聚齐了。
穆典可怀疑,要不是自己产期临近,重孙子马上就要呱呱坠地,老爷子恐怕还不舍得回来。
爷孙俩离家虽久,却走得并不远。
听张伯说,是在洛阳城北郊外的一个村子里,找了一户有闲房空地的人家租住,过了仨月田翁村女的日子。
三位姑姑乍见自己一个水灵灵的侄女变成又黑又瘦模样出现在眼前,心疼得当场就掉眼泪了。
这天晚上,常素衣没有回自己的柳院,而是留在了梧院,和穆典可挤一个被窝睡,姑嫂俩说了好些亲热话儿。
这三个月里,她过得极是不容易,不仅要学着做饭,浆洗衣裳。还要劈柴,扫地,喂鸡,和村里的嫂子们一样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
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为生计操心过的她还学会了记账,盘算着如何省下每天的米油菜钱,点灯的油钱,爷爷的烟叶子钱
最难过的是,她几乎整个白天都不得闲,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研药。
夜晚万籁俱寂,倒是好时候,可是她又累又困,何况也没有多余的钱买灯芯和菜籽油。
有一回去卖鸡蛋,被一个老婆婆和她的儿媳妇合伙诓骗,不仅少卖了一文钱一个,还叫那家的小孙子趁乱偷走了三个鸡蛋。她发现后要阻止,被那媳妇拽住,又失手打碎了一个。
卖鸡蛋的钱买了盐巴和种子之后就不剩下多少了,她不舍得买饼吃,饿着肚子回家。路上淋了雨,摔了一跤,盐巴化在了水坑里,还丢了一个铜板,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着。
邻村一个游手混子,隔三差五上门来,有时说好话,有时说歹话。不仅拆了她好不容易扎起来的篱笆,还扬言要放火烧了她和爷爷住的屋子。
“我好像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带我去村里住了,嫂嫂。”小姑娘用细软的腔调说道,没有委屈,却听得出这些日子所历的辛酸。
穆典可在衾被里握了握常素衣的手,原本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糙得像结疤的老树皮。
“爷爷总是疼孙女的。”她轻声说道,“让你吃的苦都是道理,都是以后能帮助你过好这一生的。”
常素衣点头。
穆典可望着黑暗里那双黝亮又坚定的眼,感慨爷爷这次是真的下了狠心了。
犹记得初次见常素衣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那双眼睛干净,清透,没有杂质,是人们能够想到的最纯净最温暖的模样那是一双没有见过人间疾苦的眼睛。
或许一开始,常纪海是真的打算想将孙女养成那般模样:不见人间贫苦,不知世事险恶,一辈子无忧无虑,活在祖父与兄长的庇护之下。
可是孙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粗暴地扼断她的思想,便只能让她明白:并非人间都是常家堡也不是每一个爱她的男人都能如爷爷如兄长那样,予她安稳周到的守护。
“那你还等王植吗?”穆典可问道。
“我想等他。”常素衣的声音低低的,含了娇怯,是犹豫过后更显坚定的执着,“我觉得,他会回来的。”
“那哥哥嫂嫂陪你一块等。”穆典可笑,摸了摸她的头,“顺便给我们素衣攒嫁妆。”
虽夜色深,但她仿佛都能看到常素衣脸上泛起的羞红。
少女怀春,原是这样动人又美好的事情。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眼下,这一对相爱的男女,一人愿为了另一人去跋山涉水,一人愿为了另外一人等待,这样的感情,便让人觉得很美好。
今日花开直须赏,勿忧明朝雨与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