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常千佛夫妇起了大早,去合生堂陪常纪海用早食。
饭桌同常纪海说起常素衣和王植之事。
常纪海秉着一贯“食不言”的原则,就咸菜一言不发地进着米粥,面并无意外色。果然是一早就知晓了的。
“典可怎么看?”
食罢,常纪海方抬起头,接过福伯递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手。
这话却是不好答。
穆典可嫁入常家堡才半年,尚是新妇,对于常纪海想择取一个什么样的孙女婿并不甚清楚。
不过从常纪海教养一双孙儿女截然不同的态度可以看出,常纪海对常素衣并非抱着成大材,卓然人群的期许,想来也无高嫁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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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媳并不了解那王植,只找信得过的人去看了一眼,据说人才平庸,但难能可贵是人品贵重。”穆典可道,“素衣既信得过我,与我倾诉此事,我多少是偏向她的……只是,还得与那王植见过之后,才有定论。”
“噢——”常纪海习惯地抬手要烟袋,意识到穆典可在场,又放下了,“那依你之见,是要见一见这小伙子了?”
穆典可想了想,却摇头,“也不能就这么见,泰半要将人吓跑的。我所虑者,是那王植是否一味善良,而毫无进斗志。所付真心,究竟是因长久家贫,积怯积弱而不敢欺人,还是本性就如此。若是前者,寻一门当户对女子结亲,倒也能和乐和美过一生。”
在座都是明白人,知她未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
常素衣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若二人成婚,王植的身家地位都将与往日不同,长久地受着名利诱染,难保不易志。
“素衣还小,未见高山,便遇溪流,是否能择定不悔,眼下也很难说。”穆典可说出自己最后一点忧虑。
常纪海颔首。
他听得出穆典可这些话是真心为常素衣将来考量。而并非迎合他,或为展现长嫂慈柔,去讨小姑子的欢心。
又看常千佛。
常千佛道,“我与典可同样看法。此事须得从长计,既不能一棍子打死,也不可操之过急。”
遂又道,“不若我先见一见那人。”
“还是我去吧。”常纪海徐缓道,“典可说得对,若以真身份示人,怕给人吓跑。你常在外露面,不合适。”
听这话音,是要将错就错,让常素衣继续顶着掌事家姑娘的身份去谈这门亲事了。
穆典可好奇常纪海的打算。
不过时辰不早,她得赶去半亩堂听课了,便未久留。
平心而论,除去在对待常怀璇和温青莲之事的强硬态度,常纪海一直是个和善的长辈。更是个好爷爷。
他许多年不出山门了,次是为了给孙子提亲,这一回,又是为了孙女的终身事。
今日天阴,金乌躲于云层中,遣西南风缓缓送凉。
半亩堂前有一大片花圃,辟出一块,种了蜀葵。前些日太阳光灼烈,花叶蔫卷,很是没有精神,今日却抖擞全开了,引得黄白二色蝴蝶争相流连。
云锦与石冲两个站在门口看花。
也是在等人。
“听常奇公子说,你在这里学,约莫这个时候下课。”云锦笑道,“你这少夫人也做得不容易啊。”
穆典可笑,“横竖无事,打发时光而已。”
云锦又向凌涪见礼。
今日所以张伯没来接穆典可下学,是陪着常纪海出堡去了。穆典可不用去合生堂用饭,柳院那边常素衣有常奇陪着,也不用担心,难得松闲,便邀云锦同去清涟园走一走。
清涟园是曾老太爷,即老太爷常纪海的父亲在世时建的。
这位老爷子爱江南风光,一度流连不思返。回洛阳后,便照着江南水乡的格调建造了这所园子。
其间有青砖黛瓦,宽窄河巷,画檐接天际,石桥拱清波;又有数里青草堤,莺梭穿柳,垂杨漠漠……倒像是将烟雨姑苏抠出来一块,生生搬来了这四季明朗的中原沃土。
穆典可与云锦相识于姑苏,如今同游这似曾相识的画景之中,俱有重返故地之感。
石冲依然少语,只偶尔被云锦问到时,才开口说一两句话。见地平平,不似云锦日前说的那般“满腹经纶,见解犀利”。
——显然有心藏拙。
凌涪一路也不怎么说话,待穆典可走累了,一行人在凉亭歇脚时,才笑着问了一句,“听说石公子是黔州人氏,本宗可是黔江石?”
这话问得直白,也无试探意,想是他十分笃信自己的判断。
石冲忙起身,“黔江石家家主正乃在下堂祖父,家父黔州牧石檩,”因向穆典可致歉,“全因在下不才,文不成,武不就,恐令族中蒙羞,故而不曾自报家门,还请少夫人见谅。”
这石冲是个通透人,知凌涪既开口问了,必是已将自己底细摸清,故而开口便和盘托出,再无隐瞒。
黔江石家固然是大族,但扎根偏僻地方,文教不兴,比起建康的方容宁,以及琅琊王氏、乐阳乐氏、颍川温氏这些老贵族还是缺了些底蕴。
所以这些年石氏能够闻达于人,乃是因族中连出了两位黔州牧:一位是石冲的祖父石浚,一位便是其父石檩。
说起来,州牧是前朝的官名了,乃一州之长官,手握兵权,牧一州之子民。到了前朝,朝廷为防地方势力坐大,划大州为小州,改州牧为刺史,又增设兵曹从事削弱长官掌兵之权。
刘氏皇族篡位以后,因其名不正言不顺,时恐下有逆反心思。又兼北方战事频仍,为防世代镇守滇南的芮王府拥兵起事,以山多民贫,多悍匪,荒农耕为由,重设了州牧府。用以向南制衡芮家。
为了让身为当地大族的石家死心塌地为朝廷做事,武皇帝时,便许了黔州牧如同勋爵,世袭罔替。
这一代的州牧世子是石檩的嫡长子石昶,石冲乃次子,为其一名已过世的妾室所生。
石冲不务经略政史,亦不好兵务,偏爱钻研农工之道,很是为族中长辈所鄙弃,对外亦不愿提及,故而少有人知其名。
凌涪与石冲少谈了些黔州风物,又转了别的话,道,“老太爷说,石公子应在八年前三四月间遇到过一位高人,为公子调养喘疾颇见成效,不知是何方人士?”
此事穆典可也听常千佛提过。
当日她观察到石冲应对云锦有情意,而云锦对其并无反感,反而颇为欣赏。便留意了一下石冲的病情,向常千佛询问此人重疾能否治愈。
常千佛却答,能愈与否要看他个人选择。
说法与凌涪此番话如出一辙,也是说八年前曾有高人为其治病,将愈时亏于一篑之土。
若石冲肯好生调养,断不至如今沉疴难返。
患有喘症之人最忌风寒湿邪,石冲久病,这一点不会不知,却长年奔走各地河川之间,餐风露宿,是压根没想让这病好。
还有一点凌涪没有点出。
石冲身边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时时为他施治,却拿捏着分寸,只抑制着病情不加剧即可,并不多治一分。
这或已涉及大家族隐秘,是机心算谋之事,不是大夫能操心的了。
石冲面有异色,攒眉略略思索了一刻,手指捻动,似在计算,随后心悦诚服地赞叹道,“常老太爷真乃神人,仅凭望闻便可断症精准如斯,若非亲闻,真是不敢相信。”
随后道,“八年前,家父的确为在下请到过一位擅治喘症的巫医,只是斯人已作古。在下惭愧,年月久远,竟已不记得恩人姓名。”
凌涪道,“那真是遗憾,若不是这位大夫命薄,便多活一旬,石公子也不必多年来遭此厄难。”
石冲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有苦意,“生死由天,大约晚辈命里无此福分。”
世家子弟们说话都有讲究,不当说的,一句不多说。
尤其族内龃龉,哪怕心中有天大委屈,也断不会说与外人听。
听石冲话里的未尽之意,那巫医的死恐怕还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