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白歌固然伤不到穆典可,但她为何能够掌握穆典可的行踪,恰时出现在白草滩附近对穆典可进行狙杀?这件事总是要查的。
最后查到唐宁与常素衣在药田交谈,说自己要去白草滩寻药时,旁边刚好有伺弄草药的医女。
这女子口风不严,让穆门的人套了话去。自然是不能留用了。
至于那个在常家堡里打探消息,跟踪唐宁以获取穆典可行踪的人,在被唐宁围追了一天一夜之后,用一把药给化了。
人死不留尸,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唐宁干的。
何况唐宁是穆典可请来送嫁的好友,是常家堡的贵客,动必起干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而歆白歌在几天后,以穆家长媳的身份现身临涞湖,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武学论辩。臂弯上的白色拂尘,宣告了她与穆典可这场恩怨的彻底终结。
歆白歌和妹妹歆红语并非从小一起长大。她随叔父修行,妹妹养在父母身边,造成姐妹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冷静,一个骄纵。
父母希望姐妹两个能够相亲相爱,互相照应。
所以从很小时起,姐妹俩的装扮便处处彰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穿白衣的歆白歌执红拂尘,歆红语着红裳,却用白色拂尘。
后来父母双双亡故,昔日心愿就成了一条铁则延续了下来。
有能力又有主见的姐姐必须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职责。但其实,歆红语对这个陌生的,总爱在长辈面前抢她风头的姐姐很不喜欢,更讨厌被她管教。
而修道的歆白歌自来冷心冷性。
姐妹间的感情极为疏淡。
后来歆红语死在了滁州。歆白歌与穆沧平达成约定,苦练武艺两年,与穆典可在白草滩附近进行最后一决。
至此,成败不论,她和歆红语二十多年的红白羁缠终是斩断。
她已尽力。做了所有她能做的。
这些事都是后来,穆子建坐在梧院的暖阁里同穆典可慢慢说起的。他说他很感激穆典可手下留情,让小益和不至年幼失恃同时又为歆白歌的所作所为向她表示歉意。
穆典可一笑置之。
不是她大度,是不想再花费精力纠缠在这些不值得的人事上了。
穆子建固然为难穆沧平和歆白歌共同作下的决定,他固然也难改变但至少他可以做一件事情:告知她。
这样她起码不会被动地,赤手空拳地去接受歆白歌的追杀。
他在心里放弃了她,却试图让自己相信,让她也相信,他的兄妹情是真的。并希望以此获得她的谅解。
换作穆子焱和穆子衿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绝不会如此行事。
她的亲大哥啊,一母同胞,至亲血肉,怎奈何最后还是走丢了。
到了腊月中旬,天气有了短暂回暖的迹象,一连放晴了数日。
因为大雪滞留洛阳的众宾客纷纷返程。
唐宁也在这个时候离开。
是穆典可单独去送的。
常千佛要接待建康来的特使,实在分身乏术。而且唐宁的种种言行表现得似乎并不爱看见他这个新郎官。
“送到这里就行了。”唐宁在城门口停了一下,说道,“再会。”
穆典可点点头。
唐宁一步跨出去了,终又转身,好似那话在心里憋了已经很久,“你不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吗?”
断然不是指她毒杀穆门中人那件事。
是为什么她逃了多年,最后还是回到唐门,照着长辈们规划的道路走下去了是为什么那个男人明明上了断头台,却又活着出现了以及,她明明那么希望他能活过来,梦想成真后为什么反而失望了。
这定是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痛,是夜深辗转时咬烂被角也咽不回去的泪。
唐宁不说,穆典可就不问。
现在她主动提起来了。
穆典可忖了片刻,问道:“是陈宁吗?”
唐宁身子明显一瞬间僵住了,瞳孔震动,直直地盯了穆典可许久,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妖怪。”
远山晴树有残雪。
唐宁沿着那条被车马碾踏得泥泞不堪的道路走远了,独留穆典可驻足在原地心绪难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陈宁,认为陈宁就是当年的陈树。
一刹突发异想,看似荒谬,细推敲,又都有迹可循。
陈宁是容翊的人,而容翊放过了为替情郎报仇在酬四方刺杀他的唐宁。
陈宁是土生土长的滁州人,府上却连片栽种着川地常见的藤椒树,而此树并不具有多少观赏性。
她在滁州逗留短短两月,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陈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在全城暴乱时以铁血手腕强势控住局面的干吏是在雨花台上诓骗苏鸿遇砍下三十二颗死刑犯脑袋的奸吏是为替方显脱罪,不惜引爆味藏酒庄,水淹无辜民众的酷吏也是在各方博弈时,能迅速看清局势,抽身事外的滑吏。
这样的人,难辨忠奸,难断是非。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怀一颗赤子之心,立志要兼济天下的书生陈树了。
他换了一条路走,让唐宁的追随显得如此可笑。
试想往后岁月里,当唐宁想起她在怡幼院的那段日子:想起每个抱着书本和戒尺上讲台的清晨想起日复一日清扫过的阶前落叶,精打细算的每一分银钱想起那锅守了数个时辰熬煮出来的麦芽糖心中的那点温暖与欢喜是否经得起这巨大荒谬的冲击?
她和陈树,谁都没有变心,却走散了。
是夜一天月。
十二月的西北风摇动院中高大的梧桐,发出哗啦啦声响,让夜更寂,月色更静。
常千佛感受到了穆典可的热情。
昏灯映红帐,眼波眄流的女子像一条滑缠的美人蛇,在他身下宛转低吟,媚得夺心魄,软得似无骨。
他几是疯了心。
脑中爆开一团又一团的灿烂烟花,炸得意识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三魂七魄重归位,他俯身去吻怀里妻子的脸颊,香汗湿腻,透了身下红锦衾。
穆典可紧闭着眼,檀唇翕微,气息且乱且弱。终待这一身余韵都褪去,紧蜷的足趾慢慢张开来,她发出来一声轻泣。
“千佛。”她低声唤。
常千佛捕捉到了她微不可闻的呼唤声,“嗯?”他的鼻音沉沉的,炙烫的唇继续在她曲线优美的肩背上游移。
“我们不散。”
她本想说:世道艰难,时势迫人,我们两个可一定要把对方守好了呀,不要让他走,自己也不要走。
可是她太累了。
此情此境下,也不免觉得,说这样的话矫情了。
她的丈夫,是这世上最坚强可靠的男子,像那亘古不移的厚重山脉一样,只要他在,仅仅存在,就能驱走她心中的一切不安。
她安心地睡去了,没听清他在她耳边又说了句什么。
圆月东移,挂上疏梧。
夜,如此宁静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