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让穆典可摔了,苏渭又让人上了新的。茶才喝一半,穆仲铖便匆匆忙忙赶到了。
让他意外的是,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穆典可和苏渭两人对坐长案两边,苏渭在说话,穆典可捧着茶碗,约是嫌烫,慢悠悠地摇晃着,倒像一对老友,正吃茶闲话。
穆仲铖心中咯噔一下。
这种状况非但没让他放下心来,反而更不安了。
穆典可回来洛阳以后,他和穆冈两人白发都添了好几根。除了安抚族里家中那群不省心的,还要防着穆典可不知什么时候就蹦出来生点事。
别人家的姑娘生事,无非就是口角斗,抓破脸扯几根头发顶天了。穆典可一出手,却都是要死人的大事。
明眼人都晓得她对苏渭是欲处之而后快,双方你死我活地打一架正常,没道理好好坐一块喝茶的——穆仲铖是既怕穆典可闹事,更怕她平静。她一平静了,一准在酝酿更大的动作。
两人一道出的门。
穆仲铖本欲劝穆典可收手,可是想一想,这话说出来也苍白。他都不好意思张口,遂沉默。
“大伯,我听说二婶自缢了。”穆典可先说话了。
“嗯。”穆仲铖应了声,态度回避。
“为什么呀?”穆典可细察着穆仲铖的脸色,半晌不得他回应,又追问一句,“徐攸南说的是真的吗?”
穆仲铖火了,“徐攸南那个无耻搬弄的小人,你却信他?”他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敛了下心绪,冷冷说道,“你自己不也说过,此人满嘴荒话,臭不可挡。流言止于智者,我以为是个聪明孩子。”
他这番辞色极厉,穆典可却不惧他。
“流言不一定都是假的。”她乜眼看着一天幕闪耀的星子,漠漠然说道,“今年的流言可真是格外地多。说人者恒被人说,穆沧平忙着在京城传别家的流言,可知千里之外,他自己的家事也正被人津津乐道?”
这便说的另外一件事了。
穆仲铖也正为此事头疼。
外头的传言被穆冈压下去了,可宅子里的人都是长了眼睛和耳朵的,穆岚这样没个顾忌地闹腾,一家人脸上都不好看。
可穆子建自己不在意,他做叔叔的,也不好插手侄子的后宅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穆仲铖问。
穆典可主动和他说起这件事,定然不是为了幸灾乐祸地奚弄他两句。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不到时候。”穆仲铖道:“你大哥眼下对她是淡了,但到底多年的情分,不是一时片刻就剥离干净的。还有子衿,这孩子重情意,虽说是决裂了,未必不顾她的死活。为一个穆岚,生疏了叔侄兄妹情分,得不偿失。”
“也不是说非要杀她。可以给她个教训。”穆典可冷冷道:“她到现在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也是你们往日对她太放纵的过。养女又不是亲女,亲女还能随手就杀了呢——她这般肆无忌惮地造作,倚仗的是什么?”
“你想怎么教训她?”
“让她把程朱颜和屠玄背的死背起来,别把我二哥扯进来。”
“这不可能。”穆仲铖道:“她没有动机,也没有那么大的腕力。”
突如其来地静了一下。
穆仲铖问:“程朱颜和屠玄背到底谁杀死的?别说你不知道,我知道是你干的。”
“赵青衣。”
穆典可吐字轻飘,穆仲铖却是心头一震:怎么会是他?
“细节大伯可以去问大哥,至于证据,我是没有的。我想大伯现在去搜证,也搜不出什么了。此人心思缜密,能想到利用我们兄妹的感情去嫁祸二哥,难保不留有其它后手。打蛇不成,反而更多误伤。眼下想把二哥摘出来,就只有把水搅浑。”
穆典可顿了一下,“至于穆岚有没有杀人的动机,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大伯何妨跟大管家商量商量再下结论。”
内宅的事穆冈比他熟悉,弄人心更是一把好手。
穆典可算是把他们这些人摸透了。
一直云雀掠枝飞走,夜风起,穆典可撩了撩耳边发,“世上多难事,事在人为。”她淡淡说道。
女孩子垂眉静穆,皓腕掠云鬓,谁想得到她正轻描淡写地安排一场阴谋嫁祸事。
许是秋天的夜风太凉,穆仲铖心头升起一丝丝寒意。
“教训穆岚,可以用别的办法。”穆仲铖道,“按你说的,水越搅越浑,对穆门可不是什么好事。”
“穆门还想好吗?”
穆典可偏过头,望着穆仲铖笑,笑意凉凉,偏有几分天真。
“大伯可以拒绝。但我想,大伯和大管家都是年长稳重之人,谋事手段应该比我温和得多。”
***
“这才是真的狂。”穆冈提箸敲了一下碗沿,“前些日子闹那一场,果然是别有所图。计中一环,为请程朱颜入瓮。”
他比穆仲铖还忙,刚刚才到家,坐在灯下吃一碗白水煮面。
从前在青峡谷的日子苦,三餐多青菜豆腐,后来跟穆沧平出了谷,日子好过了,他便报复似地填补自己的口舌之欲,专好那肥甘厚味之物,生生将自己吃胖了一圈。
这些年也是吃腻了,无论穿着还是饮食,都开始崇简返璞。
大约人总有个追逐的心态,缺什么,就好什么。都有了,也就都不在意了。
两人说话没关门,舒弋抱一摞叠整齐的衣裳从门前过,看见穆仲铖,欠身作了个礼,道:“二爷来了。”
穆仲铖点点头。
舒弋的身份有些特殊。
金怜音过世后,穆沧平也没再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一半时间不回沧澜院,就住在旁边的阆苑里。苑里的花草从前是金怜音照料,无人拾掇后,蛮长的蛮长,枯萎的枯萎,不出两年,就成了个荒草园子。
穆沧平后来出了趟门,不知从哪里带了舒弋回来,放在阆苑侍弄花草,有时也照顾他的起居。
宅子里都默认舒弋是跟了穆沧平的,但好几年过去,也没见穆沧平给她一个名分。
舒弋也是个不争的,心思全在侍弄花草上,对什么都淡淡的。见着穆仲铖和穆子建兄妹几个,也都以家仆的身份自处,并不因为是穆沧平身边的人就长了傲慢。
是以穆子建几个竟也对她不反感,只是也不热络。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扰。
因着穆典可的话,穆仲铖今夜很有些心绪不宁,见着舒弋,也觉着心里不是滋味。
待她走过了,这才接着和穆冈说话,“……听她的话,程朱颜和屠玄背被杀之事,子建是知晓内情的,明早我再去问他。倒是今天晚上的事,让我很不安心。好好的,她跑去找苏渭做什么,他们能有什么可谈的?”
“万一她就是想让我们觉得她跟苏渭有得谈呢?”穆冈夹起一筷子酱菜,却觉无滋味,又放下。
他这一阵让穆子焱和穆典可两兄妹扰得不安宁,也是很有些心累:“我们的人盯着她,她清楚得很。她一有动作,穆门就会猜测不断。所以她这是想借刀杀人,像对付程朱颜一样,自己不动手,让我们替她把苏渭收拾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穆仲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穆典可真有什么图谋,不会让他们一眼就看穿了。
他现在是真希望穆沧平能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