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空不同于南方,有它特有的高远。
有雁行缀在天幕上,远得只能看见数个黑点,结伴从丝丝绺绺拉长的白云下飞过。
雁在青天,云影在水。
绿水湖的万顷碧涛拥着北岸连绵雄奇的大山。
山上有人家,依山而布,不知几多数。于近处观,一院一亭一塔,布置皆有章法,错落深致;登高远望,则远近房屋相簇连,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阵,与北方拱连的群山形成天圆地方之势。
巍峨之中见得浑厚质朴,令人油生景仰与向往。
时已入秋,合生堂的花圃里,绿紫间杂的碎花却正值盛时,托晨风,弥散一院清芬。
花圃尽头,一个发半白的老者正弓腰扶着一块半人高的泰山石上细磕烟灰,须发随手俱颤。
“噢,要回了吗?”老人问。
“是。”良庆提着从不离身的乌铁刀,站在老人身后三步远,毕恭毕敬地回话,“不出——几日就到。”
良庆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坐言起行,又最讨厌含糊,于时间掐算上可谓精准。
往常他出门执行任务,来信告知归期,说了哪一天哪个时辰,最后定是一刻也不相差。
可是常千佛的行程,他就掐不准了。
许快,许慢,很大程度赖于他走这一趟的结果。
说出这样的话,良庆感到很羞愧。
老人自然也听出来了,没紧着追问下去。
“你呢,自己怎么想的?”常纪海磕完烟灰,转身往大院西边走。
从骨骼看,老人年轻时当是身形十分高大的,老来日瘦,背也佝偻了,便显出弱态来。行动间甚至让人觉得很不稳。
但良庆却要迈着大步才能跟上老人步伐。
“凭老太爷吩咐。”良庆说道。
常纪海笑了下,“说说看,无妨。”
他坐下了,拣起石桌上卷好的烟叶装锅。动作是做熟的,很有些漫不经心。
良庆没说话。
问他的想法,便是问他对那一位的态度。
良庆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很明确,自己就是常家堡的一把刀,常家祖孙指哪,他就打哪。
至于品评人头,左右主家的心思,这不是他该做的事,他也没兴趣。
福伯拿着火石走过来,给常纪海点上烟袋。
“庆儿回来了。”福伯笑说道。
良庆弯了下腰,示作回应。
常纪海靠在石桌前,吞吐着烟雾。雾白轻烟袅袅升起,很快在他眼前散作了缭绕一团。
“如我不干涉,你当如何?”常纪海又问。
良庆答道:“听公子爷安排。”
烟薄如织,深了老人的眉眼,瞧不清是何神情。
但良庆知道,这话不是常纪海想听的,思忖了片刻,终是破了一贯原则,说道:“老太爷若问我自己意愿,我愿意去。”
秋日尚有寒蝉,卧在古槐浓荫里长短吱鸣。
良庆也不敢走,默默候立树下。老人抽了大半袋烟,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难得你肯对什么人置臧否。”
他从鼻孔喷出浓白的烟雾,提起烟杆甩了甩,“既然这么想的——那就去吧。”
***
穆子焱站在一地狼藉的空院子里,指挥工匠拆墙挪栋,看见良庆走进来,很是愕然一下。
“这么快?”
快慢倒是其次,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能成。
良庆何许人?
那可是常家堡引以为傲的“双刀”之一,大名鼎鼎的一把狂刀。搁常家堡里头也都人人敬着的,见面得唤一声良爷。
常纪海真肯让良庆给穆典可看家护院?
“嗯。”良庆简短应道。
穆子焱抬头看了下天,天高云淡,没有异常。
这事太邪乎了!
倒是他把常千佛小看了,居然真让他办成了。
穆子焱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主。没良庆他也会想尽法子护住穆典可,现在良庆来了更好。
至于常纪海怎么想的,管他呢。
他扭过头,往身后一指,道,“这院子宽敞吧,有三进。我们家那老管家也是真厉害,我那刚点起火呢,他转头就跟这家结清了银子,麻溜儿催人搬走了。
我想寻个由子搬远一点都不成。
得,住隔壁就住隔壁吧,我看那些货是敢翻墙,还是敢硬闯不成?”
这回良庆连个“嗯”都没有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满院碎石瓦砾。
“要不了几天就收拾完了。”穆子焱解释道,“以前那布局,又俗气又碍眼。”
他指给良庆看,“中间那一进,小四儿的,良爷挑间顺眼的。”
良庆提脚往里走,又回过头,瞥了一眼屋上地下热火朝天的工事,说道,“要加紧,这两天就到。”
“什么?”
穆子焱看着已过了垂花门的黄色背影,疑惑地挠了下头:“不是说还要些日子吗?”
良庆自顾走远了。
只有两天时间,他要做的事太多。
——不仅这座院子的布局,还有周边的地形,周围都住了那些人,他全都要赶在穆典可住进来之前,查探清楚了。
洛阳城里,等着杀穆典可的人,实在太多了。
***
就如良庆所料,常千佛承了常纪海的情,行路不敢不快。
要知道,三月常纪海就派凌涪下江南捉人了。他这一拖,可是把归期整整拖延了五个月,小半年了。
再蹬鼻子上脸,就捞不着什么好了。
庞大的车马队伍驶入洛阳城南门,缓缓向城东开进。
沿街的住户纷纷探头来看,猜测着是哪家的人物出行,这么大派头。
穆典可坐在微晃的马车里,轻抬起帘子一角,看着向后退去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有隔世之感。
当年,她就是从这条道上走出了洛阳:光脚提着买着阿苦的包子,一边哭,一边往与家相反的方向逃走。
从此,洛阳就成了她的一个噩梦。
——是回不去的故乡;是午夜醒转深彻的痛;是亲不亲仇不仇,爱恨两难的纠缠。
这座于她而言冰冷而残酷的城,因为有常千佛的存在,仿佛镀上一层温润的底色,让她有了期待,也不再那么恐惧。
“到家后,想吃些什么?”
常千佛握着穆典可的手,两手转换着轻轻拿捏,装若无其事地笑道。
家?
穆典可微愣一下,转而也笑。
是啊,那是家啊,是有亲人在的地方。
穆子焱拼着被人戳脊梁骨指责不孝,也要从穆宅搬出来,就是为了她给她这样一个家——既不用与穆沧平同处一屋檐下,又不至于因为无亲无依而让常家人看轻了她的——十年来,头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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