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庆住得不远,走两步就到。
青葙回屋燃了一支蜡烛,持着去敲门,才轻叩了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良庆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后面,手里还提着刀。
“良爷。”青葙微讶了下,随后哽咽说道:“公子爷找着了,还活着。”
“嗯。”良庆应了声,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夜风吹来,扑得烛火一晃,映出他眼底那一点幽萤的光,分明是泪花。
“人什么时候到?”
良庆心里清楚,遭了这么大一场劫数,就是人活着,恐怕也伤得不轻。没让穆典可去见,应是信比人先到了。
“明天辰时。”
良庆点点头,侧头往穆典可的房间看了看:“先别告诉四小姐,公子回来再说。”
“啊?”青葙二度惊讶,看良庆神色,也不似同她开玩笑。
还不等她问个明白,良庆一伸手关上门,自去睡去了。
青葙惊讶有惶惑,纠结了一路,想想良庆的话还是不敢不听。虽然很没有道理。
她端了蜡烛回房间,穆典可伏在枕上睡着了。
烛光浅浅一鞠洒落她脸上,抹开红晕,显得其它光没照到的地方愈是苍白,没有生气似的。
青葙其实想象不到,一个存了死志的人,是怎么做到三餐饭不落下、药照常吃,并且接近病态地迫着自己把每一个觉都睡好的?
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认为常千佛回不来了。
可是穆典可不相信。就算做好了随时追随常千佛去的准备,她还是不相信!
她要把自己看顾好了,等常千佛回来时,才能给他看到一个听话好好养病,不让他操心的乖女孩儿。
***
穆典可是被青葙摇醒的。
“四小姐,四小姐醒醒,公子爷回来了。”
穆典可慢慢睁眼,半昏半醒地看着青葙兴奋的脸,似乎用了很久才将她这句话咀嚼入腹,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她问得很小心。
“公子爷还活着。”青葙更加大声地叫,脸上洋溢着欢喜:“公子爷吉人自有天相,他还好好地活着哪——四小姐你怎么?”
她感觉穆典可不太对劲,这反应太过平淡,且迟钝得很。
“青葙,你先出去。”穆典可说道。
青葙愣怔怔地关上门出去了。
良庆站在走廊里,看青葙一个人走出来,倒没有多意外。转头继续看着檐下泼落的雨帘。
青葙的耳力比良庆差,是隔了好一会才听到房里的哭声。
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以至于整座院子的人都能听见。
良庆猜想,穆典可应是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不想叫人听见。可是那沉沉瓮瓮的哭声,还是透出了被子,穿过层层墙、道道门,决堤河海一般喷涌出来。
——她把这些日子里,镇压在心底的所有悲伤、痛苦、恐惧以及自责,以及深深的不甘心,全都哭了出来。
哭完后,穆典可隔门叫青葙给自己梳妆。
她穿了一件樱草绿的长裙子,是青葙昨日刚熨过的,平平展展,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为掩盖不佳的气色,她还让青葙给她抹了胭脂,又涂上口脂。
对镜检查,确认没有什么不妥之后,她才走出去,和良庆一道去前堂。
常千佛本意是要先回载菁院的,可此事由不得他。马车才刚停在固安堂大门口,几个手壮脚壮的大夫便掀车帘将人抬下,不由分说地送去了医室。
自然是莫以禅吩咐的。
堂中各厅排名在前的大夫今日全部听诊,罢休,一早便聚在医室待命,顺便看莫垣信中关于伤势的描述,心中好有数。
这阵势当真将常千佛给惊到了。
连凌涪都觉得夸张了。
莫以禅却很认真:“公子爷此躯不单属于他自己,将来继挑大梁,还是常家堡全部人的指望。宁可夸张一些,不容丝毫谬误,落下残疾。”
莫仓仓跟在两人后面,把嘴都张圆了:老爹这是给吓傻了吧?哪里就残疾那么严重了?
常家堡的这些药堂里,常千佛到固安堂时最频的。
一众俱是熟识。
只要手上没活的,闻讯都赶了过来,将药室外面的廊道挤个水泄不通,低声互询,显得既兴奋又焦虑。
穆典可和良庆远远站着,两个也不说话,只把目光安静地落在医室紧闭的门上。
莫仓仓甚至从穆典可那张年轻脸面孔上看到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味道。
就像一个苦守的老妻,等着远游将归的丈夫。
——反正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多等一会。
穆典可和良庆站得最远,门打开后,自然被排挤在了最外面。
人墙那么厚;喧哗声起伏着,又是哭,又是笑;穆典可根本看不见常千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只是在门刚打开一瞬间,她瞥见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很憔悴,但是笑着的。
这就足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愿意笑。
不知是谁先回头看见了穆典可,小声传开去。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笑着让开道。
“哎呀,不懂事了,公子爷勿怪。”
众人哄然笑。
常千佛也笑,被困了许久视线终于得以挤出人墙,准确地找到了穆典可的眼睛。
两人的目光胶在了一起,摒开两侧纷纷的人影,在融合,在倾诉,在不舍不离地纠缠。
千言万语,于无声中流淌。
终于廊道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穆典可走过去,蹲在常千佛面前,抬起双手,轻轻抚摸他粗糙的面庞,指尖疼意让她感到真实。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道。
那句话,被她说得那样深情,又那样自然,仿佛事先已在心中练习了千遍万遍。
常千佛回忆,自己刚浮出江面那一刻,想到的见面以后要对穆典可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我回来了。
——让你久等担心了。
——你不要哭。
穆典可没有哭,他准备的那些话也没用上。
“你蹲起来点,离我近一点。”他说道。
穆典可探起身子,还不等他俯首,她先伸出了手,勾缠住他的脖子。然后,天雷动了地火。
谁曾想,炽火烈焰,生于唇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