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个麻烦算是徐攸南给她召来的。
当日她与徐攸南一道在荒原上遭容翊大军合围,徐攸南为策反施叠泉为己所用,许了施叠泉一个占地二十亩的赌场和助其夺回南山派掌门之位的承诺。
结果是施叠泉既想从明宫得利,又不舍容翊给他的好处,临战反复,不肯真心出力。
还徐攸南使计让方显手下的将士误以为主将被施叠泉暗算,彻底断了施叠泉的退路,他这才迫不得已站到明宫一边,双方合力杀出重围。
施叠泉固然见利忘义,但徐攸南的做法也没厚道到哪里去,事后还以施叠泉不守信为由,赖掉了之前的承诺。
荒原一战,施叠泉既得罪了容翊,还把徐攸南给恨上了,结交歆卬、亲近穆门简直是再合理不过了。
穆典可无声叹口气。
她应该是命里犯徐攸南。都躲他躲这么远了,还能被他随手惹出的祸患砸中。
有了施叠泉的加入,谁胜谁负就说不准了。
施叠泉自称“南山第一弃徒”,曾是南山派前任掌门王采篱最得意的弟子。后被逐出师门,也纯因德行不修的缘故,个人才能是毋庸置疑的。
说施叠泉是当今武林棍法第一人,恐怕没人有异议。
良庆少见地骄躁心急起来,脚踩着房顶上如鳞青瓦,辗转腾移,终找准位置,扬刀便砍下。
主架被破坏,梁散屋摇。
良庆猛吸一口气,弓步沉腰,双手各执一根断梁,奋力一掀。
“哗”半面屋顶叫他仗着强悍臂力硬生生地掀了起来。梁带椽,椽带瓦,黑压压一大片,初如玄波涌动,再如群鸦乱飞,铺天盖地一般,朝切风铁围成的网笼坠了去。
瓦当一撞上切风铁即碎,落下俨然唱了一片纷纷扬尘渣。
不得不说,良庆这一招高明之极。切风铁细如丝,在雨中难以分辨,他若莽撞奔突,很可能机关未除,自己反先断了手脚。
以瓦当泼笼,笼自现形。
看似简单粗暴的办法,却最实在、最有效。
只是苦了被困在笼中的常千佛三人了,耳脸头颈俱落了一层碎渣。
歆卬飞身追至,拂尘一卷,如一道极快电光,倏忽绕向良庆足下。施叠泉大袖一拂上了屋顶,踩着摇摇欲坠的房屋悠哉悠哉地踱步,短棍握在右手里,轻敲着左手掌心,起起落落皆应着良庆的身形变化,堪堪遏他的势。
施叠泉的本领穆典可是见识过的。
韩一洛与施叠泉师出同门,新秀榜排名第二,也算年轻一代的翘楚了,一手落鹄棍法不说多么出神入化,也绝对够惊艳了。当日在荒原上,与施叠泉交手才不到二十招,韩一洛便被打压得没有还收之力。
非技艺输人太远,而是施叠泉的机心算谋实在厉害。
这一项,恐怕也就徐攸南能与之一较高下。
良庆挣脱歆卬的缠打之后,施叠泉便出手了。
战斗一起,分外激烈。
良庆救主心切,打法自是狂暴。而施叠泉精于算谋,作壁观战之时,不知想出了多少奇妙的制敌之招。
歆卬是三人当中实力最弱的,不代表他真的弱。一把拂尘散开,可抵百十利剑,更兼修得一身诡妙好步法,来去飘飘,忽渺不定,正好克良庆刚猛著的打法。
三个绝顶高手一处缠斗,局势几度扭转,无人断得胜负。
头顶上的切风网仍在寸寸下移,纵使慢,也终有一刻会落下。
大概,会比良庆脱身早一些。
歆白歌将琴贴地推了进来。
穆典可抬指弹了一个变宫调,眉微蹙,不甚满意。
脚下又滑过来一条长木匣。
穆典可抬头冲歆白歌笑了笑,自取了器具来调弦。常千佛则与身后那车夫攀谈起来。
“还没有请教这位大哥姓名。”他盘腿雨地里坐着,像是劳作一天的农夫坐在自家的田埂上与人闲话家常,丝毫没有死亡迫近的惊惧与慌张。
“不敢。”车夫挥剑格开飞来短箭,应道:“回公子爷的话,奴才车嬴,是固安堂的暗护卫。”
“要你驭车,可是屈才了。”常千佛笑道:“陪我一道来蹚这个鬼门关,也委屈你了。”
“为主子尽心,不委屈。”车嬴平实答道。
显见的,这是个多做少说的耿介汉子,只专心做自己的分内事,无意与主家攀交情。
常千佛说一句,他便应一句,再无多话。
两人交谈的这一会儿功夫,穆典可已将琴弦调试好。正色端坐,置琴膝上,十指一滚,长串音符便自琴上流泻出来。
她早先就是学琴的。后去西凉,被方君与捡去做了书童,日日伺琴是少不了的。耳濡目染,又有高人指点,琴技自是突飞猛进。
只是后来,她将心思都用在了剑术杀人上,琴艺也就荒废了。
初上手生疏,弹到后面便流畅了。十根白玉指在琴线上勾猱抹打,徐擘而疾挑,光是手法,便能看出不一般的功底来。
歆白歌也识琴,听出她弹的是首名为的曲子。
“何日见许兮,聊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乐至佳境,穆典可和音哼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偏冷偏硬,唱着这样柔情悱恻的曲子,难免有丝丝不协,却又奇异地将人吸引。
常千佛想,这琴曲应该由他来弹才对。
昔未许时,他可不是一日一日,将那彷徨滋味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
一时也让那琴音带得心绪难平,百转千回。
琴却戛然止了,穆典可扭头来,将他一刻深深凝望,旋即又笑了:“千佛,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别个男子讨媳妇,最多也就是多出些聘礼,偏你一回两回地,连命都搭进去。”
常千佛眼睛亮亮的:“命搭进去,能讨到吗?”
穆典可着实愣了一下,看着他迫切模样,笑愈欢喜,干脆答道:“能。”
生死在即,她全然没了女儿家的含蓄与矜持,一双美目灼灼,不挪移地盯着眼前人看,“从前我总想着,无论如何得要个名分,若你给不了,人我不要也就罢了。”
她展颜一笑,隔着雨水也能看见那眼里的潋滟风情,“可如今,我倒觉着,旁的人认可不认可,有什么重要的。如果今天真的躲不过去,我就拉了你,在这破落街上拜了天地。从前迂回,耽误许多时光,好在还不算晚。”
常千佛这会子手臂是真的不疼了。心中如有一片广袤花田,百妍群芳,刹那盛放。
嘴上却说:“别说晦气话,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穆典可温柔地笑,那神情好似在说,常千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对他全然地深信。
“是啊。”她落寞地叹息:“才刚开始,怎么甘心就结束了。”
歆白歌神色一凛,敏锐地从穆典可的话音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穆典可的双手复落琴弦上。
只不过这一回,她弹的不是,而是一首饱含着怨愤的曲子,声繁调促,乃是锵锵悲鸣之音。
面前的切风铁开始颤动起来:一根,两根共三根,如悬于风中的蛛丝,颤颤巍巍,抖落附着其上的雨水。
然而也就到此了。
再没有多一根切风铁抖起来,抖动的切风铁也没有抖得更厉害。
歆白歌早知穆典可向她索琴没有那么简单之所以愿意拿给她,也不是穆典可的激将法起了作用。
她只是想看看,穆典可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很显然地,穆典可失败了。
但这并不可笑,反而让她对这个结有深仇的对手心生肃然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