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是一定要等的。
在良庆看来,徐攸南这个人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让一切古怪又莫名的事情其自然地发生,还让身在其中的人不觉。
譬如他就能在同与穆典可把一段话聊死之后,信手拈起另外一段,而穆典可还愿意接他的话。
又譬如,他与瞿涯明明已站到了敌我双方的对立面上,水火难容,两人居然也能毫无芥蒂地同坐在古槐树下,等待五里外山上传来的消息。
黄凤羚参与不进这件事里,自觉避得远远的。
徐攸南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绢布,在草地上铺开。又取出两个精致圆巧的盘花瓷杯,一个是石青色的,一个玉白里透着胭脂红。
自然,徐攸南将颜色暗沉的那一个给了瞿涯,自己留了颜色鲜妍的,袍袖垂如流云,捧着一盏荷叶缓缓向杯中倾倒泉水。
“老实说,你有想过用小六的人头去换玉儿吗?”
他的神态一派轻松随意,就如闲话家常一般。也不指望瞿涯回答,将草绳束箍的荷叶囊置靠在槐树脚下,随手采了一段草茎,在手指上灵活地弯绕,自个儿答了,“想过是吧?怕你闺女记恨你,只好又作罢了。”
瞿涯的不辩白就是答案。
随后他问出了和先前如同出于同一辙的问题:“是你要问的,还是他让你问的?”
徐攸南作哀状捧心:“我的想法这么不重要?”
“不重要。”
瞿涯态度冷淡:“举世任你算计,除却一人金六。你对我有任何揣测和怀疑,我都不觉得奇怪。”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瞿涯也并不避讳,道:“你既防我,想来我就算没有因为顾忌玉儿的感受而收手,也不大会成功。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防我?对我的防范,到了哪一步?”
“也没有刻意防。”
徐攸南笑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只不过是金门的一条狗,你是他敬重的尊长,于他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扶助之恩,恩深似海。对你这样的人,如果都不能放心,还要处处提防,这世上还有可信之人吗?”
“只不过嘛”徐攸南将草蜻蜓扔在脚边,捉杯饮了口水:“你晓得的,他曾遭亲卫背后举刀,险些丧了性命,最后关头,总是要留那么一两手的。”
话进行到这里,良庆也是参与不进的外人。他提刀走开了。
“说来听听。”瞿涯说道。
“我只晓得一件。”徐攸南徐缓往杯中斟满水,说道:“孤鸿影在他身边。”
“孤鸿影”是昔日旧“漠上四大杀手”之首,在长乐宫时期声躁西北。
佐佐木那等雄才干略之人,在位之时,也未能将四大杀手收归麾下。
便是因为为首的“孤鸿影”不仅武功卓绝,神出鬼没,还是个极桀骜、极难降服之人。
佐佐木沉迷酒色当中,一两回无果,就将这事搁下了。
后来金雁尘继任圣主,大刀赴会。据他自己后来说,那一仗他是败了。却不晓得为何,“孤鸿影”却在一个月后,带着麾下三位杀手“寒江雪”“汀中鹤”和“蓝田玉”三人前来归顺了。
四人归顺明宫不久,“孤鸿影”便脱离四大杀手之列,空出来的位置由“陌上花”补上。
至于“孤鸿影”的新身份以及去向,六座以上心照不宣,几乎默认了他就是那位从未露过脸的首座上君。
瞿涯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一点,知道首座被派往了洛阳。
可现在,徐攸南竟然告诉他,“孤鸿影”不曾离去,一直都在金雁尘身边。
现在想来,金雁尘原是一早就做了安排。
当时“孤鸿影”带下前来归顺,他和班德鲁被突至的外敌绊了一刻,去时人已散,昏灯下远远一瞥,居然连“孤鸿影”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
那么他可能是金雁尘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可能是他日日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人。
也许是鬼若,也许是鬼相,甚至是烟茗,或轻岫也说不定。
徐攸南笑道:“孤鸿影擅易容术,扬名多年,外间仍不辨雌雄。这分本事不是盖的。你就是去问其它三个,他们也未必能准确指认出。”
瞿涯没打算去问另外三个漠上杀手。
从前金雁尘都没有打算让他知道的事,更不可能在他动过杀机之后还让留有让他查出来的机会。
对此他倒没有太失落。
人若想长久,就不能太天真。他对自己手下的几位护法不可谓不信任,但暗地里仍留有一手。
“这就是你只敢在汤中下药,而不敢明面动手的原因?”瞿涯问道。
“是啊。”徐攸南笑道:“可惜啊,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信来了。
一骑卷尘,鬼若飞跳下马,双手托举书信递到瞿涯面前。
八个字:翁不负婿,婿不负翁。
“瞿涯老了。”穆沧平如是说道。
他一直在等,等瞿涯将明宫搅得天翻地覆,等他拿着金雁尘的人头来降,等穆典可主动来归这些都没有发生。
答案就藏在瞿玉儿那封书信里。
虎父一身肝胆,敌不过女儿满腹情思。
穆沧平再无话,兴是推人及己,想到了什么。韩荦钧也没问,也没打算陪他一起沉默,径自去了。
鸱鸮死后,他独力看守瞿玉儿,很少会离开那个院子。不是担心有人在切风铁的重重围布劫走瞿玉儿,而是害怕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情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瞿玉儿就没了眼睛。
穆沧平抬头望望天边的半块白壁,缓步踱走在月色下,人与影共徊。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那扇仍亮着灯的窗户。
窗纱上投着一道剪影。
美人托腮静坐,螓首秀背如云鬓,美到令人失神,美到再不能添加一羽。
举世皆知穆盟主爱女,但这并不是他最爱的女儿。
他最爱的那一个,不知道当年为何就能狠得下心肠许是那时他已杀红了眼,又许是因为迈出了太多步,不想折在那最后一步上生生将她变成了仇恨自己的人。
“爹”穆月庭忽然推开窗,站了起来。
穆沧平静立不动,深隽眉目在月色下愈显邃远。
穆月庭看着这个和平日里不大一样的父亲,心中生怯,鼓足勇气说道:“爹,您放了瞿玉儿吧。六表哥最看重的人并不是她,您把她留在这里也没有用您从前,不是这么教我们的。”
穆沧平静静地看着穆月庭。
其实也就一息的时间,对于穆月庭来说,却像过了一个时辰、一天、一月那样漫长。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打量过她的父亲,也从未在他的注视下感到如此害怕。
她暗地里挺了一下自己的肩背,打算一会无论穆沧平说什么,哪怕厉声斥责她,她也要据理力争,将那个可怜女子解救出去。
然而穆沧平不怒,他只问她一句话:“你是发自内心地这样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穆月庭的眼泪忽然掉落。
情绪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她去见过瞿玉儿三天了,见过金雁尘的妻子三天了。似乎那个大气美丽的女子并未在她的心湖里掀起什么波澜。她平静地度日,每天三餐饭食,好好睡觉,不悲不妒,直到这一刻,穆沧平拆穿她的伪装。
她其实并不想瞿玉儿回去金雁尘身边去。是穆沧平从小教导她,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女子。正是这份教诲,压下了她内心深处最阴暗最龌龊的心思:她希望瞿玉儿消失,希望穆典可和她一起消失。
她无法容忍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
穆月庭捂嘴大哭起来。
在她的哭声中,穆沧平眼色淡漠,静如一潭湖冰,静静地等待她哭声消歇,说道:“忘了金雁尘吧。”
他的嗓音冷冽、清透,如同一把薄冰刀,毫不留情斩下:“你不是真的爱他,你只是想和小四儿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