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久不见的缘故,穆典可的样子看上去清减不少,白衣不胜。如常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长发,清冷眸子里依然烟云笼罩,只没那么肃杀了,闲闲似花照水,又如一江烟笼着寒水月笼着纱。
她走进来时,金雁尘已恢复了如初沉默。
她也就装作没看到,跨过门槛那一刹那,从金雁尘眼底流泻出来的狂喜。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说破了反叫人难堪。
“什么时候来的?”
金雁尘下颌角绷得很紧。他差点就问成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才想起他的身边,于她已不是回了。
“昨天晚上。”
穆典可神态自然,合该如此地在金雁尘身旁坐了下来,离得不近也不远,回头冲烟茗道:“烟茗,帮我拿个汤匙来。”
“冷了。”
金雁尘的目光随穆典可一道落在那道凝了数点白油星的菌汤上面,说道:“让烟茗拿去热一热。”
“对对对,”烟茗一个箭步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撤去穆典可面前的盘盏,几乎要语无伦次:“冷了吃不好,姑娘等一等,很快的,会凉胃。”
她不知是怎么了,眼角像有针扎,直是想流泪。转过身就再也忍不住了。
穆典可好说话地点头:“好。”
两个人像是等着夫子布置课业的学生,直背端坐在饭桌前,看着一个流泪的烟茗收拾碗盘。
如果不是生死来得太突然,她与金雁尘,大约还有好长一段这样平和相处的日子。
他给过她太多的伤与痛太多辗转不眠夜,太多鸡飞狗跳的日常争吵或冷战,依赖着彼此的同时,有互相折磨。
可是那天晚上,当他抚摸着她的头,同她说出那句“对不起,小四儿”,过往一切恩怨,仿佛就那么容易地,只是被一句话轻轻给抚平了。
她在自己心里落下了一道闸门,天长日久,一层一层落灰,一重一重生锈,封着那些她不敢去探究,也不愿回想起的往事。
金雁尘给她把那道闸掀开了,她也就忽然之间忆起他的许多好来。
她才晓得,或者说,是终于敢去承认和面对:在她每一次伤重病危的关口,她以为看到的外公,其实都不是外公。
那个抱着她枯坐一整夜的人用粗糙手掌摩挲着她额头的人把滚烫眼泪滴在她脸上,一勺一勺喂送她汤药人一直都是他!
是那个娶了别人,还不吝向她表达厌恶的六表哥。
她才记起,在她第三次出走,被走商驼队救下的那一回,掩埋她的风沙属于西北荒漠离、连土著也不敢轻易靠近的死亡之漠,有哪一支不怕死的商旅能恰好经过那里?
商道上贼匪横行,又有哪一个商队,敢带着一个抱着剑、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上路?
她读不懂他的矛盾与纠结,痛极倦极,只好选择视而不见。
烟茗几乎是捧着菌汤一路飞跑进来。
她把汤钵顿在穆典可面前,来不及擦一把额头上晶亮的汗珠,转身往厨房跑。
“桂花鱼要蒸烂了,圣主帮忙盛下汤。”
鱼并没有蒸烂,虽然下锅了两遍,因为烟茗的手艺巧,摆上桌时依然皮整肉滑,鲜亮汤汁染着细葱丝,明艳色差撞出鲜香浓郁的味道。
只是烟茗根本来不及高兴,反而有些害怕。
她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她刚才居然指使金雁尘了。
穆典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菌汤,烟茗就想,这喝的哪是汤啊,分明是烟茗姑娘她一身无知无畏的胆气啊。
两个人的静默与一个人的沉默是不一样的。
烟茗摆好盘,悄然退到隔壁间,去做自己的事情。她听那竹筷磕瓷的声音,是明快的,清透的,不似先前的生硬与冷冰。
有那么一小会,有节奏的碗筷触碰声消失了。
烟茗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去,这时穆典可也抬头了,视线落在那一双停在鱼眼前的竹箸上。
眼周肉已经剔出一半了,这对金雁尘来说本该是熟练的动作,却停滞住了。
“我想吃鱼肚子上那一块。”她轻声说道。
金雁尘“嗯”了一声。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握箸跟握笔一样好看。那竹箸是用南岭生的毛竹制成,又直又长,却仿佛不及他的手。
他很容易剔去薄薄一片鱼腹上的骨刺,抬手却迟疑了。
穆典可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年少时总向往着轰动与热烈,如今方知人这一生,最大的悲欢,都寓在看不见的平常里在一粥一饭,在那一双想给她夹菜却送不出去的筷箸里那些,曾经都是他那么习以为常的。
饭吃完,雨也停了。
乾坤如洗,槐柳似新。
“你给我削把木剑吧。”穆典可说道。
在金雁尘探询的眼神里,她笑了笑。道:“千佛最近身子很不好,我白得了他一身内力,到底最后也守不住。我新学了一些实用的口诀,调息养身,反觉身子比以前舒爽焉知非福以后,也不想打打杀杀了。”
她愿意说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拙于言。
她一句谎话也没说,却已不动声色地帮徐攸南圆了谎。
金雁尘怎么会看不出她失了武功呢,不问是怕她不肯说,留待日后去查证。千佛他对于此事是很愤懑的,不揭穿已是让步,让他帮着去说谎话,着实是为难他。
金雁尘的眼又黯淡下去。
穆典可知道,他最不愿接受是常千佛救他的事实,也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那天,在滁州城的那个院子里,他分明松口让她去找常千佛走了。
“你让阿雪给我那张字条,是不是想有一天,我落到了穆沧平手里,能用它换取一条生路?”
金雁尘在削剑,穆典可与他并坐在台阶上看天,她轻声问道。
金雁尘的手停了一会,继续沉默地削切掌中断木,深褐色的木屑一条条翻卷,从短刀背上滚落。
“你想要那条路吗?”他过了很久问道。
“我不知道。”
“活着比什么都好。”金雁尘说道:“从前的事,不必记得那么深。金家是金家,你姓穆,去传承穆家的剑,没什么说不过去。”
第二卷52章你是我的向往284章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