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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翁婿

    脱离徐攸南的控制后,金雁尘一共做了四手部署。

    其一,派人前往汝阴确认穆典可死讯真假;其二,派了陌上花和汀中鹤潜近穆沧平一行栖居之所,听从钱裕一调派,于暗中观察,寻求可伺之机;其三,让人脉广阔的王长林去打探周边地形,以使在将来不得不对上穆沧平时选取对自己有利的战场。

    最重要的一步,是让班德鲁挟重金去往建康,通过宁玉笼络一批朝臣,设法将瞿玉儿从穆沧平手上带走,转到建康。

    这却是和常千佛走了同样的路子。

    然而他前脚布置停当,后脚瞿涯一行遭遇穆沧平、惨败而归,局势又发生了改变:不仅因为有常千佛和穆典可的加入,也是对穆沧平实力认知从模糊进一步转向了明晰。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但无论福祸如何,前面做出的这些部署都要重新调整了。

    最大的问题是瞿涯。

    瞿涯被穆沧平送来的眼珠子彻底激怒了。

    他等不到建康的宁玉给出答复,也不相信方严会在方容两族日益受打压的情况下强行出头,插手进明宫与穆门的斗争当中去。

    导致他失控的原因,就是那双眼睛给他带来的恐惧:再多等一天,下一次送来的可能就是瞿玉儿的鼻子,舌头,甚至是人头。

    金雁尘动身去见相里默之前,两人已爆发过过一场争吵。

    只不过全程只有瞿涯一人在咆哮,金雁尘始终保持着沉默。

    瞿涯骂痛快之后,他就起身走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劝不住瞿涯,巧舌如簧的徐攸南也劝不住。

    只能寄希望于王长林这样的外人,既有与人交心的本事,且中立不偏颇,不会让瞿涯有抵触之心。

    王长林的劝导,瞿涯或许能听进一二。

    王长林虽是粗人,但毫不怀疑是个有能力有智慧的人。能在豪强云集的江淮之地混得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通行无阻,必有其过人之处。

    在金雁尘离开的这段不长时间,王长林并未一味劝阻瞿涯,而是极有分寸地表达了对瞿玉儿遭遇的同情,通过共情获得瞿涯的好感,继而条分缕析、为其剖解利害,指出种种方案的可取不可取之处。

    等金雁尘回来,瞿涯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他原不是冲动易怒之人,只因事关爱女,便将所有理智都抛诸脑后了。

    徐攸南颇好眼色地和王长林一起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翁婿两人对坐。

    “如果今日被剜眼的是喀沁,你能坐得住吗?”

    漫长的沉默后,瞿涯方徐徐开口,嗓音很疲惫:“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些年你我心知肚明,就是玉儿她自己,也未必不知晓。”

    “她知道。”金雁尘说道。

    隔了片刻,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瞿涯的眼睛说道:“事情没有发生,我无论给出什么样的答案,都没有办法令你相信,或者满意。但如果你觉得,拿我的人头去送给穆沧平,能换回玉儿,我不还手。”

    良久两人对视未动。

    最终瞿涯的视线缓缓落了下去,“玉儿是个傻孩子……”

    他叹息说道,手指搓摩着粗硬的桃木把手:“娜娃尔和满儿的死,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那天是她想要采花,我才会带着她出去……遇到你之后的那几年,她的确是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瞿涯这话,与其说是给金雁尘听的,毋宁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也不会咄咄逼人地拿穆典可与瞿玉儿比较。

    穆沧平这一手太狠。就是心中再坦荡豁达的人,也不免生出了裂隙。因为伤太疼。

    “玉儿是我的妻子,到了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放弃她。”

    金雁尘垂下眼,阴冷的面容更加冷,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孤独与寂寞:

    “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你唯一需要的东西。倘若你觉得我应该表现得再激烈一些,我只能告诉你,长安城外金家的坟地里,躺了三百十多具枯骨,我恨穆沧平比你恨得深,更想和他拼命!”

    “笃”“笃”的敲门响起来了。

    徐攸南在门外探头,却没进来。

    耀丁在他的眼神指使下走了进来,含泪一拜:“圣主,宫主他——去了。”

    江湖人,江湖老。

    千羽生前曾说他必将死于非命、弃尸荒野,如今能阖目檐宇之下,带着一副囫囵尸进棺材,或许已算得上不错的结局。

    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眉目祥和。

    除了眼睫上的霜气,他的口鼻周围也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渣,是因为来自“瀚海冰”的至寒剑气浸入了他的肺腑,使得吸进去的水汽都凝成了冰。

    冷到一定程度,人就失了知觉,所以走得没什么痛苦。

    一众天字宫的子弟,阿西木,百翎,还有以前跟过千羽的几位地字宫弟子都围在塌里,见金雁尘进来,自动让去一边,分出一条路来。

    “……临去,只喊了一声‘胡启’。”百翎垂泪道。

    胡启,是千羽的手下,却并不是天字宫杀手,只是掌管宫中一应杂务,顺带打理千羽的起居。

    杀手的生活危险又单调,总要有一些消遣,否则人会发疯。

    有人在外悄悄置了家室;有人混迹青楼、有一两个相好;又或是储一些钱财,留作退路;甚至有人用杀人换来的钱财去行善布施的。

    这些事情,只要不太张扬,金雁尘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欲人知的事,要由亲近信任的人去做。

    千羽临终前会提到胡启,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耀辛的反应,包括他身后那几位天字宫杀手都一样,眼中都有一闪而逝的疑惑。

    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可见百翎并没有说谎话,众目睽睽,她也不可能更该千羽的遗言。

    金雁尘就暂将心中疑虑压下。

    而徐攸南在听到“胡启”两个字时,眼底极深处闪现一丝微光,目光一扫,便将房中各人的反应观察了个遍。

    面上却是淡淡的:“许是还有些事未了,告诉胡启,务必要尽心妥当处理身后事,不要令宫主走得有遗憾。”

    “是。”耀丁恭敬应下。

    千羽骤然离世,天字宫无主。排在他前头的耀甲、耀乙、耀丙三人皆横死,在新宫主接任之前,一应事务该由他担起打理。

    按照规矩,若遭遇强敌身死,杀手的尸体是应该给众人检看的。

    目的是为了找出攻克之道,一防惨事重演,二为他日报仇。

    瀚海冰威力之巨,让瞿涯重伤,千羽惨死,但伤口并不可怖。

    千羽的胸膛只有一道极薄、颜色极淡的划痕。

    用刀剑之人都知道,如果出手足够快,伤口是可以做到不渗血迹的。

    而穆沧平的剑快到什么程度呢?那剑切开了千羽胸前紧健的肌肉,莫说令皮肉起卷,就连那切口的位置,都要极难极难地去辨认,才能分辨出与其它肌理的不同。

    锋利至斯,已不是人间所有。

    金雁尘沉默地替千羽敛好衣襟。

    天字宫弟子拿来白布准备盖上,被他淡声制止了:“再等等吧。”

    在明宫,师与徒之间本没什么情分,授艺学艺都只为了磨砺生存的本事。

    穆典可在师从千羽之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教过她剑法,后来又无一例外地被她打败。

    千羽凭借过硬的本领,是唯一一个教她超过一年的人,做她的师父,直到身死。

    但金雁尘想,穆典可或许是想见千羽一面的。

    在她离去后的这些日子,他每每夜深梦还,想起的都是自己对她不好的那些事。从前怕她纠缠,就总对她恶言相向;其实是可以跟她说清楚的,她虽年纪小,一向并不胡搅蛮缠。

    粗暴地替她把所有决定做了,以为为她好,实则将她伤得深。

    这一回,他不替她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