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夜里不肯睡,第二天却醒得早。
天才过五更,常千佛就感觉怀里人麻花似的开始扭啊扭的,没一会直接将他翻个面推开了,爬下床去找衣服穿。
“你去哪啊?”他困慵睁眼,瞥一眼窗外,麻苍苍一片灰黑。
天还早得很呢。
“找个小树林练嗓子去。”穆典可背着他,坐床头窸窸窣窣穿衣。清晨刚起,一把嗓子倒是生脆,还拿腔捏调的:“赶明儿啊,等我练成了,也给你唱上一夜曲子。”
常千佛一身困意立刻给惊散了,双臂环来,就把人往回带:“不听曲子了。最烦听曲子了,我就爱听你骂我。”
反正也不要脸了:“乖乖,骂一句来听听。这么好的嗓子还用得着练吗,骂街都如同。”
“你才骂街呢。”穆典可被他气笑了,挣扎着要下去:“别闹,我有正事。”一挣没脱了,脚下还挨不着地,直接又仰面翻回到床上去。
常千佛手肘一支,发力将人托住,当然不敢让她真摔着,身子一翻就压了上来,伸手挠她痒:
“个小没良心的,还笑话我听曲子!我听曲子是为了谁呀,还不是让你这小骗子给骗的还撒谎不撒谎?还阴阳怪气呢。”
穆典可笑得停不下来,两手乱扑腾,却无奈使不上力,只得连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了?”
“不敢哈,不敢笑话你了,不敢不敢撒谎了。”穆典可拼命扭着身子躲闪,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亏她昨天还觉得穆子建不经疼,跟鱼打挺似的,这会子自己可真是像极了案板上一条鲜活乱跳的鱼。
只是她这鱼跳着跳着就没了动静,身子僵住,浑身血液如江河倒流,轰一声全上了脸。
她先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又热又重随后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的乱跳,砰砰砰,直是要从胸膛里跳脱出来再往下,所有注意又回到那灼得人身与心俱软的始作俑处。
隔着薄衫,那股子热力仍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又硌得人疼。她想要摆脱这种尴尬又难受的境况,才刚起意,就遭常千佛俯身抱住,那身子也烙铁一样,烫得她浑身窜起鸡皮。
“乖,别动,让我抱一会。”
才带着笑音的嗓子突然就哑了,一种沉沉的低哑。穆典可再怎么不知事,同常千佛一个被窝里厮混了这么久,这种情况还是晓得的。
她果真就不敢动了。
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想走是走不成了。穆典可紧闭着眼,就这么直挺挺地任由常千佛抱着,听自己胸腔里紧一阵密一阵的擂鼓声。这么大一番闹腾,她委实是给累到了,困意回袭,耷下眼皮睡了。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常千佛还没撒手呢,一脸幽怨地瞪着自己看:“你居然睡得着?”
穆典可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这心虚完全来得莫名其妙嘛。她又没有做什么,反倒是常千佛先招的她,害她一早上就这么白睡过去了。
遂气壮道:“我还没找你麻烦呢。我特意起了大早,要去看我师父练剑,这下全都让你搅和了。”
常千佛竖起一双剑眉:“你怎么还惦记着练剑呢?”
穆典可也生气了:“你不让我看剑谱,看练剑也不可以吗?又不费神!”
常千佛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着。
穆典可一吸鼻子,把眼垂下了,颇见得委屈:“等过了眼下这道关坎,总不是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可现在,你让我怎么能安心呢?你不是也一样,一日一日地着紧练功。那我我再是怎么看着你心疼,也没有拦着你,不让你练吧?”
她跟人亲的时候,那冰霰子似的的嗓音仿佛遇热融了,娇憨软糯,撞进心里,常千佛的心就跟着融了。
“是我考虑不周。”他俯下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口勿:“没顾忌你的感受还是要量力而行,觉得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好。”穆典可满口答应,巴掌小脸仰起来,颊上笑涡漩啊漩的,灿烂若春花。
这变脸的速度常千佛思忖,自己怕不是上当了吧?
自然上当也是乐意的。
俩人开开心心地起床叠被。常千佛去打水来洗漱,穆典可就晃着两腿,坐在床沿上等他,眼神悠闲地在屋子里一圈扫视过去,略滞下,又退了回去。
昨晚叫常千佛扔出去的那本剑谱正叉开躺在桌面上。书页也折了,委委屈屈地挤墙窝着。
却从缝里探出一角并不属于这本书的纸页。
想来原先在书页里头夹得紧,昨日遭常千佛这么大力一扔,才飞出来。
她上前抽出那张纸看,却是极薄一小片竹璃纸。
这种纸她认识,徐攸南还曾给过她两张,施乐好大恩情一样。后来去姑苏,怕叫人认出这纸张名贵,徒惹是非,她就顺手送给徐清扬了。
竹璃纸轻薄不皱,易吸贴在表面光滑的物件上,遇纸更是附而不落。这也是为什么梅陇雪将一本剑谱揣在怀里这么久,还带上打架,纸条也没有遗失的原因。
纸薄则不易着笔,但那竹璃纸上的两个字写得极是刚劲见骨。蛇走龙行的一笔狂草,与她的字形有些像,写得比她好。
她的字原就是金雁尘一手教的。
传承。
“传承?”常千佛不知道何时进来了,拿过纸条看:“从哪来的?”
“夹在书里的。”穆典可说道,颇是小心地看了眼常千佛的脸色:“看起来,像我哥的笔迹”
常千佛看着字条陷入思索,瞧着并无异状。她这才放心往下说:
“我猜他是想告诉我,穆沧平之所以会给我一本假的穆家剑谱,是想让我”她将话语打住,自觉这种想法是在是不可思议:“穆沧平是想用假剑谱试探我,看我是否能够传承他的剑法?”
若她慧根不够,看不出这是一本假的剑谱,死则死矣但如果她勘破了当中玄机呢,如果她真的用一本颠倒乱序的假剑谱练成了真的穆家剑呢?又当如何?
难道穆沧平还真打算让她回到穆家,继承他的衣钵不成?
“好个试探!”常千佛冷声笑道:“还有为人父者这般心黑手狠试探自己儿女的!倒像谁稀罕他这路传承。”
他夺了穆典可的剑谱:“不要他这破剑法,你跟我回常家堡去,观心坪一个石窟的功法,随便你选。”
穆典可正心思惘然间,看到常千佛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先是愕了愕,随后就笑了。
“关心坪是什么地方?”她踮起脚,手指轻抚过他的眉心:“瞧这眉头皱的。喜过则不重,怒过则不威,以后可是要当家的人。”
这玩笑不见效,她又抱住他的腰撒娇:“不生气了嘛,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了。”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常千佛看穆典可反过来安慰自己就更难受了。对着那张笑吟吟的面孔,到嘴的话愣是是说不出。
他只是心疼她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心疼她年纪小小、在承受了伤害和背叛之后,还要被这般无耻地算计!
只要想到过穆典可曾经历过的那些事,想到她所受过的苦,挨过的痛,他心里就跟下刀子一样疼。恨不能时光回溯,倒回到过去,他替她将所有的苦难一并承担了。
“我知道你心疼我。”
穆典可看常千佛这般模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垂下羽睫,低声说道:
“我又何尝没有自伤自怜过。最难过的时候,也质问老天为什么要让我来受这些苦,让我承受一个这么不堪的人生。后来我想明白了大约,就是为了遇见你罢。若非之前吃过那么多的苦,我又怎么担得起这样大一份福分可是要折寿的呀。”
她望着他笑,眉眼俱是温柔,那是从心里流淌出的,历尽沧桑和磨难之后,与这个人世间的友谅与和解。
“你看,千佛,我还有你呢,旁的人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