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挑眉,起势稍顿。
俞莲秀抓住这个机会大声叫起来:“我有证据!我死了,证据就会流出去。”他挥舞只臂,情绪激动,近乎咆哮:“穆氏家族身败名裂,江湖人群起而讨之!群起而伐!”
穆子焱和他两个哥哥不同。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没耐心听他慢慢剖析利害,他必须抓紧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我不是裴寂。我是俞莲秀,是金家的旧人。你以为你父亲不想杀我吗?他不是不能,是不敢。”
穆子焱眯起眼,攫住俞莲秀那张布满癞坑的脸,目锐如锋,越来越冷。
“你也配称金家人?”他的唇齿间冷冷吐出这样一句话。
正急速朝着俞莲秀驶进的小船突然遭巨力一挫,首尾乱颠,竟打着摆向后旋退。
穆子焱纵身前跃,身体腾空有两丈余,单手抡刀,刀势浑而沛,荡扫而来。
金属交鸣,繁音响缀。
俞莲秀一生之剑术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他瞪大眼,屏住呼吸,在这艘并不开阔的舟船上竖突横撞,全力以赴地格挡回避着穆子焱的每一次杀招进攻,汗出如浆。
他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提金家。
穆子焱是金怜音的儿子,是金震岳的外孙。
金门被屠时,穆子焱十多岁已然知事。他也是穆沧平的三个儿子当中最不像穆家人的那一个,他的身形、容貌、秉性,更像他金家那几个舅舅。
就在刚刚,穆子焱一掀斗笠站起的那一刻,他几乎疑心见到了当年的金烛明。
穆子焱爱刀术不爱习剑,自幼跟着金怜音学刀,常得外祖与舅舅们的指点,感情亲近理所当然。
两年前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谭周与金家灭门惨案有关,不顾穆沧平猜忌,直接提刀杀入谭家,将谭周从床上提起来暴打逼供。
而穆沧平因为阻拦他对谭周出手,父子一度闹到快反目的地步。
试想这样的穆子焱,怎么容得下他一个叛徒,一个引狼入室、戕害主家的忘恩负义之人。
“你就算不顾念家族,你想想你的妻子,女儿”俞莲秀喃喃说道,心知已是徒劳。
英雄行事无所忌。
他这些话,可以绊住穆沧平,却捆不住穆子焱的手脚。
穆子焱收刀之时,俞莲秀已经成为一个血人,浑身刀伤,深见白骨。
“杀了我的人,抢了我的玉?”穆子焱问道。
俞莲秀踉跄退步,抬头以眼神回应了穆子焱。
这个时候,否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穆子焱千里迢迢从甘肃赶来,在这大江渡头等他,必然是已经查明了原委,知晓了他所做的全部事情。包括后来他趁着穆典可中毒之际,带人追杀她的事。
果不其然,穆子焱下一句就问了:“还想杀我妹妹?”
“我不杀她,她会杀我。”
穆子焱嗤笑了一声“这一句,倒像个人说的话。”他摊开手:“玉呢?”
“玉在穆典可手里。”
穆子焱再无多话,一刀反插入船板,纵身提起,落回渔船上。
从始至终,他不曾多问一句俞莲秀有关他手头证据的事。他不接受一个污佞小人的威胁,如果穆沧平或是穆家族人真的做了什么事危及到家族名声的,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都是应得应受的。
一丈三尺长的舟船载着俞莲秀向江心飘走。
今天是个好天气,雁唳晴空,帆逐白云,大江浩渺。
急涌从刀缝中隙渗入,将船的底板冲出一个缺口,江水已经漫到了俞莲秀的膝盖。
他诚惶诚恐,一次又一次铤而走险,向穆典可出手,皆是因为抗拒那个死亡结局的到来。如今真走到了这一步,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了,诸多不安与惶恐烟消云散。
他望着江天白云,想起金家未曾灭门之时,他还是风姿隽爽的男子,也会因为太风流被掐醋的相好们抓花了脸,引人嘲笑。除此外坦坦荡荡,却是没几件事是不堪与外人道的。
他仗剑走江湖,除暴安良,热血正直。
途遇三两侠士,萍水相知,便就大江赊明月,停船沽酒白云边。何等畅然快意。
后来都变了。
他成了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老鼠,更名易姓,毁掉自己的容貌。
昔日翩翩玉郎君变成一个肥腻丑陋的土财主,守着成堆的金银,日复一日,在各式各样的铝仁身上寻找麻痹与安慰,却仍逃不过每每午夜更深,故人入梦。
终于到头了。
穆子焱登岸跨马,回头一眼望去时,江水已经漫过了俞莲秀的头顶。“咕嘟”一声,江心冒起一个不大的水泡,很快冲散在翻滚的浊浪水中。
雁鸣一声,贴云高飞去。
隐约帆影转入青山背后,大江之上一片浩浩空渺。仿佛谁都不曾来过,也什么都不曾留下。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是穆子焱派出去查探的信使。
“禀主子,查到老爷和雷管家确实在常州一带出现过,目前不知踪迹。大公子、大少夫人,还有三小姐和穆岚小姐停留在汝阴。”
信使勒马掉头,与穆子焱同行:“良庆一行也折转到了汝阴。江湖纷传,良庆和凌涪在常老太爷的授意下杀了四小姐。”
渔夫装扮的随从心中惊跳,抬眼看向穆子焱,果见主子脸上黑沉欲雨,手指勒着缰绳,粗厚嗓音里已经有了杀气:“谁传的?你见过尸体没有?”
信使心中悚然,受不了穆子焱眼中的压迫,惶惶然低头:“不曾。铁护卫守卫太严只是听闻,源头不知。”
“去汝阴!”穆子建双腿一踢马腹,疾纵而去。
***
因为穆岚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弹奏魔音,汝阴郡中连日来还笼罩在恐惧之中,市集颇为冷清。
穆月庭骑着绯流雪,与穆子建并辔行在青石道上。
扈从们远远跟着,马蹄声齐整,回荡在略显空旷的街巷中。
穆月庭面上蒙了玫瑰红薄纱,遮住了姣好容颜,婀娜的身段却是藏不住。穆子建芝兰玉树,亦是姿仪出众之人。更不要说两人胯下坐骑一匹红身白鬃,一匹乌沉如水,原就醒目。
路上三三两两行人,总忍不住盯着兄妹两人多看上几眼。
兄妹俩倒是习以为常。
“仙子!月仙子!”路边有清稚的童音唤她,穆月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简陋的窝棚里,聚坐着五六个高矮孩童,有男有女,皆面黄肌肉,衣衫褴褛。
“仙子!”那女孩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却压低了,生怕什么人听见似的。
穆月庭这才看清那个窝在人群里的小姑娘,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蓬头脏面,穿着一件很久没洗过似的宽大补丁衫子,愈显得身子瘦小。
一双眼睛却有灵气,下巴尖尖,是个美人。
穆月庭凝眉少顷,终于想起自己见过这么一个孩子,“苦菜花?”她疑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