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起来很老了,至少已在耄耋之年。
庐陵祖氏,只有一个人有这么高的春秋;也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自信而饱满的语气自称“我庐陵祖氏”。
祖朋!
穆典可闭了闭眼,她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原本被困于阵中、进退失据的谭周,忽地从容尽显,踩履平地,负手来回行走于阵中,刻意维持的镇静中,一种张狂态呼之欲出:
“穆四,你少称神童,便真当自己算无敌手?
何其愚蠢!你破阵灭柳,所怀之技,昭昭于人,岂可二用耶?”
他笑容狰狞,得意里又带着失意的愤恨:他这一生,以智称道,以谋见长。却在这滁州之地,在这年纪轻轻的小女子手里,屡遭顿挫!
他精心设计的必杀局,被穆典可毫不费力地识破。却佯作不察地与良庆、徐攸南一道联起手来骗他,诈他在不见天日的地室里,懵然不知地守着传音阵,蹲守七日。
整整七日!奇耻大辱!
“怀仁堂的火烧不到你,万石炸药炸不到你,今日,这座你自凭自恃自以为得意的五煞夺魂阵,便是你的埋骨之所!”
穆典可轻笑一声:“我哪怕算败身死,还是看不起你。”
谭周从容淡定的面具终于被撕下,暴怒如狂。
“给我杀了她!”他凸目红眼,指着穆典可大声叫道。
此时祖朋已完全控住了五煞大阵。原本战力见弱的穆门杀手,又复神勇异常,一起向穆典可围杀过来。
飙行速步,已不是方才进退维谷,谨而慎之的姿态。
这就是穆典可与五行正宗的差距!
她能得阵法之妙用,却不得其精髓;能渡己一人,于阵中来去自如,无人可挡,而祖朋却能同时为多人护法,以阵式去配合入阵之人的行动。
穆典可端起弓,“嗖”的一声,一箭疾去。却并未如她所愿,夺命封喉,只是扎进了一个杀手肩膀。
她在阵中的优势尽去。
如今局面,她必须在失去屏障的情况下,独力搏杀穆门最精锐的杀手一十七人。
谭周带来滁州的人手,在经历过与八俊的一场内斗,以及味藏酒庄的爆炸之劫后,只剩下二十人。
这二十人,是谭周精心安排存留下来的精锐。在二十多道机关的连环攻击下,一人不损,只在刚刚,才被穆典可杀掉了三个。
非是机关不利,实在是这些人的实力太过强悍。
没了阵法的掩护,纯以武力相博,这将是一场生死难测的恶战。
穆典可弃了弓,从后背抽出长剑。
十八般武艺皆为她所长。但她最擅长的,还是用剑。
强敌环伺,故而她一出手就不留余地。一剑霹雳,朝正前方刺了过去。
正对着穆典可的那名穆门杀手不得不横剑后退,以稍避其锋芒。
一人既退,其他的十六名杀手迅速变换走位,跟补上来。刚出现的一道豁口,如同被柳枝拂过的一线波痕,荡了一下,迅速消隐去。
穆典可被困在了中央。
云央看出了情势不妙,一袭红裙在夜色中拖曳翻飞,扬刀冲了过来,却遭穆典可半途喝退:“退后!”
云央的刀法固然不错,却太注重花式,好看有余,实用不足。遇上这些打狠打快的真杀手,连给对方喂刀都不够的。
“去杀运阵的祖家人,他们不会武功。”
穆典可手持长剑,黑裙旋飞地与众杀手缠斗一处,语声清淡,分毫不见慌乱:“不必拣难啃的下手,杀一个算一个。小心他们的护阵兵。”
云央见穆典可这般自若,猜想她胸中必有成算,才放心去了。
包围圈越收越小,穆典可出剑依旧平稳。
“不必强撑了。”谭周笑道:“穆四,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输么?以一剑之力独挑十七位顶尖杀手,你父可以,你?还欠火候!”
穆典可冷冷一笑,没有应言。
却陡然加快了步伐,身体在漫天合围的刀兵影里急旋急停。
动时如鬼魅掠影,穿行刀剑之中而寸铁不沾身;停时却如激水穿岩,一动化为一静,全部冲力皆蕴入那静停时的一剑。
百家剑法,应势而出。
有来不及躲闪的穆门杀手被穆典可剑尖撩中,上身便是一个洞穿窟窿,鲜血直冒。十多人围攻一人,非但没讨到便宜,反而多有伤损。
这是谭周始料未及的。
他从愤怒嚣张的情绪中冷静下来,看着在穆典可在众杀手围攻中奋力搏杀。
在这一刻,他多少明白了为什么穆沧平当年能下下那么狠的决心。
也明白了穆典可和金雁尘这两个无根无基的小儿,为何能够在人才济济的长乐宫搏出一片天,挣到今天的位置。
他们遇强则强,从不低头,时刻在晋进。
穆典可今日一战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同两个月前她在姑苏饮剑台上与李慕白那场惊艳武林的比试,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改变策略,分作前后两排夹攻。三人一组,两人结阵为守势,一人主攻。如此一来,穆典可就算出剑再快,也很难在两个杀手的联同防守中找到进攻的机会。
而被剑盾掩护的第三名杀手,则有充足的时间,等待穆典可在哪一招哪一式显出薄弱之相,发起出其不意的一击。
穆门一共一十七人,攻击和防守的人数都相当可观,采用这种保守打法的优势相当明显。
如果穆典可不能快速找到打破这种平衡的办法,等待她的就只有一个下场:体力耗尽,破绽百出,遭围而杀之。
只是,她哪是那么好杀的呢?
居林苑的大火没有烧死她,漠北的风沙没有埋了她,那她就绝不该死在这里,死在一个卑鄙小人的阴谋算计下。
穆典可调动内息,将常千佛渡于她的一身内力尽注于剑身,沿着穆门杀手们两两结成的十字剑盾,决绝地划拉了过去。
成百上千个挥剑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有对的,有错的,有故意站错了队形引她入歧路的
她闭上了眼,身随意动,变招万千。
那剑因为太快,看起来轻飘飘的,实则相撞时的力道是非常大的。
精钢剐蹭,甚至于在她的身前身后带起两路明亮的火花。
火花映耀中,穆典可的剑弯了:一道弯,两道弯十七八道弯,扭得像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水,像躁动不安的蟒蛇身。
空中接连闷响,是剑身摆幅过大,荡起的剑气撞打空气所致。
穆典可松开手,将剑平递了出去。
“嘭”“嘭”“嘭”数声巨响,空中弹起三四五道人影,如同被狂风吹乱的絮,四肢不受控制地扯拉摆动,癫狂不由自主。
“弹云絮!”谭周尖叫出声。
穆典可纵身拔起,握住空中正在急坠的剑柄,凌空一甩,原本曲曲绕绕的剑身再度变得劲直,随她手腕的急剧翻动,在头顶上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菱格大网。
飞絮落进了大网里。
穆典可错步飘出了数丈,稳稳站定,沉戾的眉目间带着一种类似懵懂的神情,怔怔的,不知她是欢喜,还是悲伤。
是的,她练成了穆家剑中最残忍的一招,一招两式弹云絮,碎天星!
余下杀手大骇,竟是不由自主地齐齐往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