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有一条两头窄中间阔的巷子,名唤作“金粉巷”。望名生义,巷子里脂粉香浓,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不同于城东翠微楼的气派堂皇,金粉巷里阴暗逼仄,一间间低矮的房屋鳞次排开,如鸽笼密布。门前挂上一盏红灯笼,扯一道布帘子,就可以开门做生意了。
这里的姑娘也不像翠微楼的姑娘那么娇贵,要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伺候。自然也不需要多么姣好的容颜,多么漂亮的身段。至于弹琴画画,吟赋作诗,省省吧,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丑汉子,谁还稀罕折腾那玩意儿。
她们穿最艳丽的衣裳,画着最俗气的妆容,接待各式各样的男人庄稼汉、屠夫、赌徒,潦倒的醉汉总之都是穷人。
有钱的老爷们都会去翠微楼搂着姑娘们听曲儿吃花酒,是不屑于到这里来的。
今天却来了个意外之人。
那男子虽然穿着普通,但是他的左手上戴了一枚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银指环,指环的式样很特别,其上环嵌着六颗米粒大小的祖母绿,莹光幽然。
就是再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这几颗小小米粒绝非反品。
年轻人看起来也不像是盗抢之徒,戴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坐立行走间,有一种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矜骄,不垢不染,略带点傲慢。
姑娘们都嫉恨着那个叫作红芍药的满脸褶痕的老女人。
红芍药此时却有些幽怨。
她都躺在床上卖力地叫了大半晌了,那年轻公子只是站在房中仅有的一扇窄窗前,不言不语,连转身看她一眼都不曾。
忽然,那男子的衣褶动了下,红芍药心中大喜,还没来及摆出一个娇媚的姿势,就觉得自己额头叫什么硬物打中了,随即失去了知觉。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一个浑身罩着黑斗篷的人从帘下阴影里闪了进来,帘布垂下,无声无息,快得让人疑心那一瞬间起了错觉。
如果不是屋里凭空多出一个人的话。
“阁下从哪里来?”万鼎注视着黑衣人身后微晃的布帘子,沉着发问。
“青山无名地。”从低垂的帷帽下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像从深夜丛林里传出的老鸹的叫声,让人心头发毛。
一股森森鬼气。
“将往何处去?”
“白云深处寻。”
万鼎从腰上解下一块木牌,朝黑衣人扔了过去。
斗篷呼啦闪了一下,倒未见那人如何动作,木牌已叫他稳稳握在手中,卡进一方挖空木槽板里,严丝合缝。
黑衣人取出腰牌,翻过来瞥看了一眼,还掷回去。
头脸始终隐在帷帽下不见。
“原来是六先生。”那人说道。
“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见面?”万鼎瞥了一眼床帐方向,眉锋挑起,满眼的嫌恶之情掩不住。
“我不能停留太久,六先生还有一刻问话的时间。”
黑衣人说道:“六先生是为了八姑娘今日遇刺的事而来?”
“你知道什么?”
“霍岸回到槐井街后,被金雁尘拿下,直接送去了执刑宫。
有两个原因:
其一,你们的藏身之处被金雁尘探得,他打算等待时机成熟,将你们一网打尽。霍岸提前发动,乱了他计划。
其二,金雁尘查了金勾赌坊的账,发现霍岸利用徐攸南南下扬州、令他坐镇滁州之机,在账面上做了手脚,将四十万现银收入私囊。”
“你的消息可靠吗?”万鼎不是个轻信之人。金雁尘处置霍岸,有可能是霍岸真的叛了,也有可能是他布的障眼法。
黑衣人不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沙,洒在布满油垢的桌面上。
片刻后,一条通身漆黑的虫子敏捷地顺着桌腿爬了上来,一入沙海,便如同被黏滞住了,缓慢地蠕动爬行着。
沙面上出现一幅奇怪的图案。
“六先生很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推开了那个女人,让她的头撞到了墙上,而且还把帐子扯塌了。”
黑虫继续爬行。
黑衣人伸出皱如树皮白森森的手,摩挲桌面上的细沙一刻,又说道:“你只跟她说过一句话,让她配合你,不要让人看出房间里的异样。”
“六先生,秘法有窥不到的,但秘法不会说谎。”
黑衣人的语气分明是有些生气了,嗓音不如先前怪异,略略正常了些:“只有人会说谎,虫子是不会说谎的。”
抬手收入袖中。奇异的是,随着那只干枯的细手离开桌面,满铺了一桌的细沙也随之消失不见,干净无痕。
此人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快手。
万鼎负手沉默了片刻,又问:“穆典可今天做了什么?”
“天没亮的时候,她去了怀仁堂。”
“她去怀仁堂做什么?”万鼎心中警惕,他总觉得对方一路追踪他们,杀掉医馆的大夫,有刻意将他们引向怀仁堂的嫌疑。
“她去见了常季礼和黎亭的大公子黎安安,向他们确认常千佛是不是真的没有中子母蛊。
徐攸南跟踪了她,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金雁尘,金雁尘很愤怒。
“去了怀仁堂之后呢,她还做了什么?“
“她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堆做风筝的材料,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扎了一上午风筝。下午又让人给她找来两块牛骨头,做了一个红豆骰子。
中间离开过一次,是霍岸被送去执行宫后,她找金雁尘吵了一架。也是徐攸南挑拨的。”
徐攸南致力于挑起金雁尘与穆典可不睦,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让万鼎觉得困惑的是,黑衣人口中的穆典可,与他平日里听到的,并且深切琢磨过的那个明宫圣女,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见过很多女孩子,聪明又伶俐,可一旦遇到她深爱的男人,就会变得愚不可及,不停地做错事,做傻事。”黑衣人感慨说道。
如果是在滁州之行之前,这话万鼎是绝不会相信的。
他所知这天下间的女子,谁都可以做错事,做傻事,唯独穆典可不会。她的鬼蜮伎俩,她的算无遗策,让多少自命不凡的江湖客都折在了她手里。
但有一件事情也是不容忽略的穆典可在入住怀仁堂之后,确实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优柔和迟钝。否则,他不会被谭周,甚至是被陈敬喜、严苓之流逼至那种被动的境地。
果真如此,一个满脑子只剩下爱情,诸事都不理会的穆典可,怎么可能一边扎着风筝,磨着骰子,一边筹谋出一个这么缜密阴谋?
她又怎么可能在四面楚歌,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突然想起薄骁这样一个旧识,想到给他送一包板栗?
星光稀微,巷口微凉的夜风吹散一身糜烂脂粉气息。
万鼎深吸了一口气,将一枚方孔圆钱抛向空中。
铜钱被他握在了掌心,他并没有摊开去看结果。
每遇大事,以钱决之。
并不是信天意,而是天意未决之前,心意已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