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一棹横,岸柳两行青。
一个身穿皂色深衣的男子蹲在河畔饮马,嘴角叼着一茎碧草,不自觉地上下嚼动着,神情若有所思。
男子眉色生得极浅淡,肤色也白,穿一袭色重的衣服,非但没有予人沉厚凝重之感,反有一种乌衣子弟、风流深艳的美感。
他是薄骁“洛阳八俊”中的老四。他来赴一个约。
一个来自故人的邀约!
那张夹在糖炒栗子包里的字条上写着:明日辰时,雨花台。1
此时离辰时尚远,树杪上挂着一轮发白的月亮。
整盔重甲的虎骁营士兵和滁州府兵已从他身后跑过去好几趟了。
只因滁州城昨日发生了一件上达天听的命案。
虽说乱世多刀兵,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但对于还算平顺的滁州小地方而言,这样的案子已经算得上骇人听闻了。
两个领着皇命的钦差光天化日下,叫人一刀毙命,杀死在常家堡所领的怀仁堂中。
却与常家堡并无干系。据说常家堡那位少东家也受了重伤。
老百姓对与自己相距甚远的政治纠葛并不怎么感兴趣,对于带着绮丽色彩的艳事逸闻却是津津乐道。
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愁风苦雨的多事之秋。
街谈巷议多了,一桩戕杀钦差的骇世之闻渐演变成为一出二男争姝的风流戏码。
名门正派的常家公子爷爱上了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本来就足够吸睛了。弗说那女子还有丈夫,丈夫还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声震江湖的长安金家的遗孤,郎艳独绝的金家六少。
丈夫寻来,旧爱新欢大打出手。两位正在怀仁堂宣旨的钦差大人时运不济,做了受殃的池鱼。
这让人不得不感慨流言的力量。
流言捕风捉影,极尽揣想,不尽不实,然而亦有它的可取之处。仅凭逃出来的官兵寥寥数语,加几分揣测与臆断,这些不在场的民众竟将事情的真相蒙对了个七七八八。
薄骁今日要去见的,就是这桩艳闻里的主角引发了这场轰动命案的红颜祸水穆典可。
亦是他儿时的旧友。
更是杀了他袍泽兄弟施荥阳的仇人。
薄骁吐出草茎,牵马缓行。劲瘦腰间吴钩轻曳缓摇,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故旧新知,两难分付。
他是拔刀呢,还是不拔刀呢?
伴着曙光微明,细雨也丝丝飘了下来。
雨花台下人渐熙攘。
人们或看一眼这个抱手倚靠在斑驳石砌上,心事重重的年青人,或不看他。偶有一两个爱俏的姑娘提着菜篮经过,偷偷拿眼觑看,却在薄骁抬头报以洒脱一笑时瞬间红了脸,埋下头,疾步匆匆离去。
烟润杨柳色,燕翅穿雨行。
斑骓已将脚下方圆二尺的青草啃食尽了,懒懒地在细雨中踢踏来回,不时回看一眼街边垂目凝神的年轻人,似乎在纳闷主人何事这般好耐性。
忽然斑骓脚步顿住,浑身鬃毛凛然,抬蹄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
它向雨花台下冲了去。
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只月亮。
不同挂在柳树枝杪上苍白的满月,这是一弯新月。
如钩,如弦,纤细而饱满,散发着清凛凛的光寒,如被霜雪。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原本稳稳垂悬在薄骁腰间的青铜吴钩不知何时脱了鞘,被他平举过了头,精准地格住了那把凭空出现的长剑。
剑悬头顶,只去一厘。
好生凌厉的剑!好个厉害的剑客!
薄骁下盘扎稳,腰身一旋,滑出四五步,手上青铜吴钩点劈横刺,已与紧追而至的宝剑过招廿余。
密集的剑影铰碎了雨花台下飘飞的柳叶,齑粉洒落处,尽是尖利的风啸声。
她果然已成了玛尔喀沁,不再是从前的穆典可了!
薄骁心中划过一个闪念,一半失落,一半却是如释重负的松快。
凭他在武学上的精深造诣,不难看出,这个杀手的武功路数系出明宫。能让为身为八俊之一的他险些中招,此人起码是天地两宫耀字或冥字辈以上的杀手。
薄骁不由暗笑自己的迂腐。
洛阳八俊,施荥阳折于穆典可之手,薛庆死在金雁尘刀下,而许添因刺杀金雁尘功败身死,连尸首都没找着。
两家之仇,早就不共戴天。
穆典可此时约他,不为杀他,难道还是想同他叙念旧情,握手言和不成?
从她对待歆红语的态度,就足以看出她不是一个会囿于旧情,拖泥带水的人。
薄骁心中丝微生寒,双眼眯起,手握吴钩,踩水疾行。
错缝相连的青石砖面上积着成畦的雨水,一汪汪如鉴,倒映着街面上飞速相逐的人影。
那偷施暗手的刺客穿一身灰色劲装,包头裹脸,手戴一双几乎连到手肘的虎皮手套,浑身肌肤无一丝裸露,显然不想叫人记住特征,暴露了身份。
这一举动倒让薄骁费解,留字约他至此的人是穆典可,指向如此明了,还有什么可掩饰的?
莫非穆典可真当他是个傻子,一旦失手,还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开脱,对他反复利用?
思及此,薄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愤怒,暴招连出。
吴钩纤巧,用招在于取巧、而不是以蛮力制胜,薄骁在深感受到欺骗并为之愤怒的情形下,发力凶猛,虽说气势高昂,却也未见得有多高明。
然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一意进攻的刺客在他的蛮打蛮攻下竟做了退让,似乎有意避开正面相接。
薄骁心念一动,似有所悟,虚晃一招,回肘向后划出一个半圆,在那刺客寻隙刺来时,抡满双臂,单足跃起。
伴随一声清啸,满注了劲力的吴钩寒光沛然,如一钩乌黑弦月滑过天幕,其势如坠。
骊歌声里看吴钩。
月亮落在了宝剑上。
灰衣蒙面的杀手往后大退了一步,手掌剧颤,剑柄有松脱欲出之势。
薄骁心中大松一口气看来自己所料不错,此人果然负伤在身。
灰衣人错步立住,迅速回护,趁他一退之隙,薄骁立马收势,飞快跃上迎面驰来的斑骓。
单论武功修为,此人不如他。
但武艺高强是一回事,会战斗和能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人是个真正的杀手,生死场上最勇猛的战士。那么即使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自己想要杀死他,也绝非一件易事。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此处。
穆典可既已对他出手,势必不会放过八俊当中的另外两个。
万鼎和桂若彤有危险!
那斑骓跟随薄骁数年,早与他心意相通,只待他上马,即掉头甩尾狂奔起来,四蹄腾空,如驾云雾,顷刻去无踪影。
江淮之地,不比北方气候干燥。入了夏之后,雨水就绸绸缪缪的,一场接连一场,总也没个尽头。
湿黏黏的水气夹裹着浓重的腥咸味道,随荡直的长风长驱入户。
桂若彤背倚棺椁,浑身软疲地坐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双眸映出一片红绿驳杂的色彩,绿的是竹,红的是血。
还有一抹穿梭其间,烈烈跳动的红缨。
红缨枪霍岸!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她伸出手,试图去抓那把摔落脚下的重锏。手指于空中巍巍探伸,终无力垂下。
咫尺之距,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也够不着。
怎么也够不着!
原来最让人绝望的,不是面对死亡,而是在死亡之前,就已失去所有的倚仗。不能杀害,也不能保护。
门外传来椒兰的惨呼声,桂若彤吃力地抬眼,正好看见霍岸将一杆铮亮的银枪从椒兰心口抽出,带出一朵硕大的血花泼浇而下,红缨尽染。
桂若彤落下泪来。
昏糊的视线里,一双男人的脚缓慢地闯了进来。
那脚上穿着一双深红色的靴子,极深极深的红那颜色该如何形容呢?桂若彤第一次见到这双靴子的时候,就觉得那应该血水搀进黑色的泥土,反复搓揉、捶打,再经雨水浸泡、阴风晾干后的颜色。
这双脚,来自潘玉姬。2
潘玉姬正对着她无声地笑,狭长的凤眸微眯起,肆意而邪魅,青天白日,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桂若彤双瞳一楞,突然凄苦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想明白了!
那棺木上的毒是椒兰涂上去的。
椒兰知道自己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为施荥阳整衣衫,擦拭棺椁。她甚至知道她会用哪根手指触摸棺盖的哪个位置。
她曾以为她们是姐妹,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诫过她。可是这个傻女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追随了眼前这个扭曲变态的男人,甘心为他所用。在被压榨干净,再无用处时,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情之一物,究竟为何?
桂若彤力竭,满面是泪地仰跌在身后沉重而厚实的黑色棺木上。如浆汗水黏着皱巴巴的衣衫,紧裹在她的躯体上,让她此刻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地狼狈。
霍岸提抢转身,大步朝木屋走来。
此劫已是难逃。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她轻叹一声,合上了眼“荥阳,我来陪你了。”
红缨枪破风而来。
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一股香风从右袭来,荡偏了红缨枪的方向,随后两把流星铁锤疾追而至,铛铛两声巨响后,方圆数尺里的空气都在激荡着,充斥令人耳酸的颤音。
桂若彤掀起眼皮,只看见一个转身拂袖的红色人影,随后,再无知觉。
连生变故,霍岸面上并不见惊慌。沉着地抽枪、回步,劲腰拧转,反手一枪,如电光出云隙,穿过腋下,直刺身后。
这一枪出其不意,迅之又迅,任谁都没有想到。万鼎刚救人心切,走步甚疾,刚抛出流星锤又尚未收回,两索余劲掣着手臂,行动受阻,如何躲得过。
当下肩头中枪,闷哼了一声,右手挽着铁索用力一兜,刺球形的流星锤呼啸着盘旋,大力砸向霍岸的后脑勺。
霍岸眼明心快,歪头一闪,以毫厘之差躲过这一袭击。长枪在身后快速一划,借着破土之力,将身体仰天抬了起来,施巧力蹬开后至的左手锤。
万鼎手肘疾挥。流星锤一去一回,交错反复,直如漫天星陨。
霍岸在密不透风的星雨里横滚穿梭,手中一杆红缨枪插隙飞舞,从容不迫地将潘玉姬射发的暗器一一拨回。
当此时他腹背受敌,却丝毫不见狼狈,眉依旧沉,手依旧稳,不像是猎物,倒更像一个伺机出动的猎手。
那一枪,贴着他的项颈刺了出来,一枪挑了潘玉姬的左手手筋。
又一枪,直袭万鼎的颈侧软骨。
竹林尽头处传来一声暴喝,雨幕里的竹林上空骤现一钩弯月。
霍岸双眉微微一凛,当即撤枪,收紧腰腹,凭借一瞬爆发的劲力凌空一转,长枪划过碎石,借力纵身,往木屋后的乱草丛中窜去。
万鼎听得身后一声断喝,知是援来,精神为之一振,右臂抡圆,张手将流星锤甩出,直袭霍岸后心。
不想霍岸即便窜逃之际仍没忘记断后,如有先知地回枪一扫,枪与捶相撞,火花电闪,手臂拉长,身体荡起,藉着这一撞之力,去势反而更疾。
万鼎提身欲追,就听薄骁疾声叫道:“穷寇莫追,小心有诈!”抬头看向木屋后的芜芜深草、莽莽荒山,迟疑了一下,终是顿住脚步。
兵不厌诈。霍岸如此痛快地收手,引他紧追,难保这齐人深的荒草里头没有潜伏的杀机。
薄骁跨步上前,将已经晕厥过去的桂若彤抱了起来。
雨势如倾盆。
薄骁背着桂若彤在暴雨里狂奔,充血的眼,苍白的颊,让他的面孔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
“穆典可!穆典可!”他咬牙切齿地默念道,心中不知是悲痛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如果桂若彤今日难逃一死,他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向她讨回这笔血债。
万鼎先薄骁一步冲进了那间挂着破旧匾额的医馆。
如先前数次一样,医馆里没有一个病人,空荡荡静寥无声,一位白发老大夫靠坐在椅背上,面目安详,似在打盹。却早已没了呼吸。
“去怀仁堂!”薄骁红着眼,终是下定决心,一顿足吼道。
谭周设了好大一场局,烧掉近半个怀仁堂,亡者四十,伤者逾百,此乃深仇。可眼下,除了怀仁堂的大夫们,再没有人能救桂若彤了。
穆典可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能杀绝怀仁堂里所有的大夫。就算她有这个本事,她也不敢,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桂若彤,一定要和常千佛反目成仇。
桂若彤被人抬了进去。
薄骁和万鼎站在人来人往的益心厅,被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被雨水淋透的身体是冷的,双颊却是烫的,如同有火在烧。
他感到深深的羞耻。这是他入穆门以来,第一次,深以之为耻。
潘玉姬倒是没有这么强烈的屈辱感。只不过他的左手筋被霍岸挑断,枪头磨挫,捣得稀烂,就连怀仁堂中最擅筋骨接连的大夫无回天之力了。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么久,潘玉姬才推门出来,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阴沉得能淌出墨来,也不看薄骁和万鼎两人,径直往外走。
“等等。”
在潘玉姬正要步下石墀时,薄骁忽然开口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