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最有名的青楼场子花渊阁,还有这家名叫不可器的古玩店,都是明宫的情报联络点。
方君与以一个风流浪荡子的形象整日混迹花街柳巷,一入姑苏,便一头扎进了花渊阁。穆典可女子之身,不方便进出青楼,遇有秘密任务要交给方君与执行,便会通过这些事先安排好联络点通知于他。
蜡封的字卷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音符,是方君与在古琴谱的基础上加以改动,自创的一套暗语。除了穆典可和他的贴身侍女抱琴以外,无人识得,不用担心情报外泄。
穆典可于人情世故这一块,并不怎么通达。至少比起人情练达的徐攸南和方君与来说,要逊色不少。所以此去滁州,穆典可才会选择带徐攸南同去。
人生地疏,千头万绪,有徐攸南帮着筹谋打点,她能省不少事。
像往怡幼院送善款这种小事,对徐攸南来说就是眨眨眼皮子的事。但趁机挖苦嘲讽穆典可两句也是免不了的。
穆典可不愿受这份闲气,只好舍近求远,让方君与去做。
这么做还有另外一重考量。便是因为金雁尘看不惯方君与已久,有意无意打压,致使明宫中人对方君与多轻慢。多给他一点露脸的机会,也好保住他这个上君在明宫应有的地位和威望。
穆典可佯作比较了一番,最后选了那个汉代祭五谷的陶瓶。
出门前没想过会有这一出,穆典可带的银钱并不多。幸好那装钱的袋子上嵌了颗鱼眼珠子,穆典可也懒得去当铺来回换钱,便在老板的怂恿下将那钱袋子当作现银付了陶罐的钱。
明宫的情报点分很多种。
像花渊阁这种搜集情报的据点,整个场子都是属于明宫的,从老板到厨房小厮都是自己人。
而像不可器这种只负责情报传递的据点,明宫并没有据为己有,只是在店里安排几个机灵的伙计,轮流排班,保证关键时候不断人即可。一旦暴露,迅速转移,损失并不大。
那老板不是明宫的人,自然也不认识穆典可。宰了只又傻又阔绰的肥羊,心里十分高兴。一高兴就忘了形,满眼得色,那神情仿佛就在说:这姑娘是不是傻?
穆典可有些不悦,正打算摸出匕首吓这胖子一吓,忽感到身后有目光,回过头,只见黎笑笑一身红裙,撑着一把游鱼戏莲叶的水墨油纸伞,亭亭立在店门外。
千丝万缕的雨线在伞下飘飞斜掠,密密地织成网。雨雾后那张脸却仍如往常一般,明丽而十分清晰。
石榴花红的长裙在风中飘摆着,本该凄风冷雨的场景,却因那一抹红,生出一股别样的朝气。蓬勃,热烈,令人心生愉悦。
黎笑笑撑着伞朝穆典可走过来。
“四小姐。”
“黎小姐。”
黎笑笑笑道:“与四小姐还真是有缘,总能在大街上不期而遇。四小姐这个陶罐能借我看看吗?”
这要求虽然奇怪,却并不过分。穆典可伸手将那祭五谷的罐子递了过去。
黎笑笑笑道:“四小姐所喜者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类似这样的罐子,我在常爷爷的书院里见过不少,不过我是个外行,也看不出什么异同。”
穆典可淡笑道:“我也是瞧着合眼缘,随手一买。常老爷子收藏的,自是精品,不可相提并论。”
黎笑笑笑道:“以四小姐的能力见识,能入眼的,又岂会是凡品?”
穆典可淡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黎笑笑将罐子递还给穆典可,说道:“有个疑问,我憋心里很久了。当初我到云家庄送那套石头娃娃时,四小姐是不是认出了那是龙涎玉,也猜到了是我大哥所赠?”
穆典可未料到她如此直白,笑容微凝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道:“还请黎小姐代我转达对常公子的谢意。”
浅笑如初,眸色却有几分黯了。
黎笑笑并不擅长察言观色,但她是个女子,女子纤细敏感,也最懂女子的心思。
黎笑笑有心打穆典可一个措手不及,又问:“你心里有我大哥对吗?”
这回穆典可有了防备,神色安然不动,眼睫一垂,神情里便有了几分漠然,淡淡道:“黎小姐这话不妥了。”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穆典可仍然是金雁尘的未婚妻子。问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是否中意别的男子,可以说是相当冒犯。
黎笑笑听了她这话,神情有些尴尬,面露歉意道:“抱歉,我一时失言,并无冒犯四小姐之意。”
穆典可说道:“没关系。”心中无端堵得慌。又觉有些讽刺。
想不到她给金雁尘做了这么久的挡箭牌,有一天也要拿他做挡箭牌。
气氛不可避免地冷了下去。黎笑笑见穆典可半晌不语,当她是不悦了,遂道:“家中还有事,我就先行一步了。四小姐告辞。”
“黎小姐慢走。”
外面雨势渐大,从檐口落下的雨水在门外拉出一道雨滴缀连的珠帘。风一吹,帘起伏,雨气凉丝丝扑面。
从檐口处落下一团拳头大小的灰影,夹杂在水帘里,随着水势下落,稀薄展开,像轻烟,像团雾,隐在白茫茫的水气里,十分不易觉。
穆典可因为情绪黯然,一直低垂着眼眸,等抬头察觉出异样时,黎笑笑已撑伞往外走去。
穆典可大叫了声“小心!”右手竹笠甩出去,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来回折走,将那一大片散开白影兜住,疾速朝地上扣去。
穆典可飞扑上前,抱着黎笑笑往回扑倒,仓皇之间不择路,撞到了门口的货架。置放古玩玉器的架子顺次扑倒,满地都是叮当哐啷的破碎撞击声。
却还是晚了。
黎笑笑的脖子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鼓囊囊的小包,像满地奔流的沙丘,不停地变换位置。似有活物在皮下流窜,随时可能破血肉而出。
虽然数目不多,但因速度太快,一眼看去,满脖子都是一鼓一鼓的小包,密密麻麻,甚是骇人。
穆典可识得那是烟虫蛊。正常情况下烟虫细小如尘,不易辨认。一旦进入人体便会立刻吸血膨胀,变得大如蜂虫,疯狂吞噬宿主血肉。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烟虫进了黎笑笑的身体后,并没有急着蚕食她的身体,反而有逃窜之意。
门外,已有无辜遭殃的行人惨叫起来。双手抓刨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拼命打滚。
黎笑笑亦同样痛苦不堪,浑身冒汗,战栗不已,伸手就往脖子上抓去。
穆典可眼疾手快,将她双手捉住。一个手刀下去,砍在黎笑笑脖子上,黎笑笑停止挣扎,晕了过去。
扣在地上的斗笠被下方一股子力拱得不停往上冒,边缘偶尔出现一线缝,便有数不清的烟虫往外溢窜出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少看热闹的人往这边围过来。
穆典可情急之下,陡生大力。双手抓住墙角一只青铜缸,提起时腰背上一声响,竟仿佛折了。
然而那缸毕竟叫她提起来了。
穆典可忍痛发力,举起青铜缸朝门外砸去,准确罩上那团刚刚冲出斗笠,正欲四下奔散的灰色轻雾。
返身掠回屋内,提着黎笑笑朝崇德堂的方向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