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茗感觉到金雁尘的心情很不好,甚至比平常更要坏一些。
回去的路上,金雁尘一路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烟茗一路快跑着跟在金雁尘身后,这才知道,出来时金雁尘走路的速度,根本就是在迁就她。
他望着前方那个独自沉默赶路,高大坚硬,却又孤单得有些寂寥的背影,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又不尽明白。
这个时候,苏步言居然还没有睡。只穿了一件中衣,从金采墨房间的方向走过来。
苏步言与金采墨生得不像,五官不是十分出众,也算清俊。
书香门第胜在世代相传的那点积蕴,子弟们走出来,个个都儒雅深致。
那种风度,是世家的家风熏出来的,是与生俱来从血脉里带出来的,与柳心原的自诩风流又有不同,低调得多,也厚实得多。
苏家虽说是读书人家,百年相传,家底还是有的,自会花钱雇人看家护院,不需要苏步言一个公子哥儿上阵打打杀杀的。
苏步言也就一心钻研文墨,只跟金采墨简单学了点防身功夫。他生平所见最大阵仗,大概就是鼎丰楼里三姓姻亲向金雁尘寻仇了。
乍见金雁尘一身血污,黑着脸走过来,苏步言愣了一下,语气颇有些紧张:“六表哥……这是怎么了?”
金雁尘杀白虎时,钻到虎肚子下面,半边身子都淋上了从虎肚里流出来的脏腑污血。此时血已干涸,凝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皱巴巴的。即使黑衣不显,看着也有些瘆人。
他金雁尘自己是早已习惯的,倒不觉得什么,只淡淡说道:“没什么事。杀了只畜生,身上溅了点血。”
“六表哥可有受伤?”
烟茗心想这位苏公子到底是个读书人,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要是杀只老虎都受伤,圣主这些年早起五更夜三更地练刀,岂非都白练了?
金雁尘难得好耐心,道:“我没事。这么晚了,苏表弟怎么还没睡?”
苏步言道:“母亲发噩梦大叫,我去看了看。母亲已经睡下了,六表哥不用担心。”
说到金采墨,金雁心中不由有些沉重。姑侄相认后,金采墨就有些神神叨叨,拉着他的手,反复说旧事,一时哭,一时笑,连窗外飞来一只麻雀都能惊到她,唯恐是什么人又要加害金雁尘。黯然一刻,道:“是我惹得七姑姑伤怀了。”
苏步言道:“六表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还活着,母亲不知道多欣慰。”
表兄弟两人本就不甚亲近,多年不见,也没什么话可说。苏步言拍了拍金雁尘的肩:“时候不早,六表哥还是赶紧回房洗洗,早些休息吧。”
轻岫早吩咐厨房烧好了水。
金雁尘这边心情不好,不喜有人在跟前碍眼。烟茗一早退了出去,帮轻岫到厨房拎洗澡水,见她鬓发间簪了一朵雪白小花,嫩生生的,衬着一张粉白小脸,煞是好看,笑道:“这是什么花?挺好看的。”
轻岫脸上泛起一层轻晕,模样颇有些娇羞:“是姜花,苏夫人房里的王妈妈给的,说这花戴上好看。”
王妈妈是是金采墨的贴身侍婢王妪,据说金采墨还是金小姐的时候就跟着她,后来又陪嫁到苏家,主仆感情深厚。金雁尘对这位王妈妈也甚为敬重。
烟茗没有留意道轻岫语气里的格外娇软,笑道:“定是你照顾苏夫人尽心,王妈妈感谢你,特意赏你的。你皮肤白,戴上好看,换了我,就戴不出这个样子了。”
轻岫嗔道:“你又打趣我了。你个子高,穿什么都跟衣服架子似的,我不知道多羡慕你呢。”
两人有说有笑地拎着热水进门。因为金雁尘生得太高,浴桶是专门定制的,洗澡水也比常人用得多些。两人来回拎了好几趟,将桶装满,在屏风后的檀木架子上挂上干净衣服,退了出去。
从浴桶里蒸汽的水汽很快氲得屏风后雾白一片,窗外栽了成排梨树,正好将外面的视线挡住。此时月已中天,晚风穿树,撩得满空的梨花打着旋儿,悠悠从窗口飘进来,掉进浴桶里。
金雁尘最烦男子洗澡泡什么花瓣浴,有一次撞见方君与院里的丫鬟抱琴拎着一桶玫瑰花,说是给公子洗澡用的,膈应了他好几天。见此情形略皱了皱眉,不过让他特意捞出来,他是懒得费这功夫的。除了血衣泡在热水桶里,脸叫水汽蒸的有些发热。
他闭上眼睛,眼前是穆典可那张漠然如冰雪的脸。他想,她终究还是不在意的吧?
她在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长个长得晚,三四岁还是个小布丁点,刚刚过他的膝盖。他抱霓裳抱得久一些,她都会撅着嘴不高兴。他只好放下霓裳去哄她。
那时候她人小腿短,上哪都是他抱着,几个堂兄弟成天跟在他身后叫:“媳妇美,媳妇美,出门走路不带腿。”
后来她一下子拔高了,不用踮脚也能挽着他的胳膊了。平常倒还好,一到了女孩子多的地方便待他分外热络,恨不能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用小五的话说,小四儿这是把我们家小六当面墙,自个儿变壁虎了吧?
穆典可被人打趣了也不在意,挑着小小的下巴笑,还故意做个壁虎爬墙的丑样子:“我就是壁虎呀。你看像不像,像不像?”
轻轻地“嗳”一声,神色颇为不悦:“那些小姑娘们都太不矜持了,哪有女孩子不害臊,使劲盯着别人家的男孩子看的?我就是要气死她们。”
众兄弟乐得炸开了锅:”小六,小六,你完了。“”小四儿,四表哥知道你最矜持了,你只盯着自己的男孩子看是不是?“”哎哟,哪来一个这么大的姑娘,都嫌弃别人是小姑娘了。“”小八,你早上吃饼子是不是又蘸醋了,怎么闻着这么酸呀?“”小四儿,我跟你讲啊,上回你回洛阳了,小六还送了古月派的薛清灵一大束花呢。”
“对对,我也看见了。以后我帮你看着六哥,你再有什么好玩的,可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哦。”
金如练抱着金霓裳,姐妹俩笑得歪到地上去:“小…小…小四儿,你…你可真是好样的。算姐姐平时没白教你!”
昔日笑闹声犹在耳边,那些鲜活的脸孔早已被掩盖在黄土下,腐烂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金雁尘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痛得他弯下腰,手掌将两指厚的浴桶边缘捏碎。
门外传来了刀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