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已经搭起了木棚子,棚子下摆放着昨日从河堤下挖出的十七具完整的骸骨和三具零散拼凑不上的尸骨。
远远看过去,早没了昨日的那般令人心惊,但河堤上,好似始终挥散不去的鱼腥臭味依旧那般难闻。
因昨日一事,这次被临时调遣到城南范家庄的羽林卫们,再无一人敢大意分毫,都尽忠职守地在河堤附近戍守着、巡视着。
这其中便以致果校尉沈长林最为明显。
今日的沈长林并不像昨日那般的焦躁,但一张略显憨厚的脸上却也满是戾气,甚至在他眼中看向那些羽林卫的目光中,也都会带着些许的不自然。
这些都源于昨夜大统领的那一番话,且直到现在还都一直在影响着他的心绪。
从前,他最敬佩的人,便莫过于大将军和大统领二人。
一人率领千军万马远在边关,戍守着整个大耀国的安危,一人率领五千羽林精锐驻扎金陵,守护着整个皇宫的安宁。
大将军薨了以后,他便觉得心中那座屹立的神山轰塌了半壁,可就在昨夜他对于大统领的所言所行思虑一番后,才猛然觉得这座山已经在不知不觉时彻底倾塌。
他一直都以为,身为武将,无论职位的高低,总归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是可以肝胆两相照的
可昨夜大统领的做法,分明是想让他舍弃了这三百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只为了那无故出现于此的六个木箱子。
之所以这些箱子会出现于此,的确与他们的疏忽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有错便要罚,一直都是他们这些武将所秉承的诫条,并没有什么好为难的。
可在这件事情出了以后,他没想到大统领的处置方式,竟然不是去派人彻查,而是,而是想让他推出几个替死鬼
这才是最为让他心寒之处。
出了错不想着如何解决,而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反而去推卸责任,这难道一直是大统领的处事方法吗?
那他从前又为何会以大统领和大将军为向标,一直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为荣?
更加让他心绪纷乱的原因,则是已经故去的大将军
昨夜他听完大统领的那些话,忍不住在心里想,是不是大将军也在无意中,成为了被舍弃的人
他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太过惊人,更知道他的这个想法能给他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他又怎么会不往一处想
原来,并不是只要忠义便会换来性命无虞。
心事重重的沈长林坐在河堤边上,看着泛着波光的河水,忍不住自嘲一笑。
无论是这朝堂之上还是这朝堂之下,都像是他面前的这条河流一般。
看上去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实则暗下藏着数不清的腌臜龌龊。
心中所坚持的信念,在一夜之间崩塌,沈长林突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眼前的这些人
昨夜宿在帐中且睡了床榻的顾清临,可谓是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彻底清醒过来的顾清临对于眼下的处境并没有半点的不满,且脸上还带着些轻松非常的笑意。
看着床榻旁桌案上摆放的两本兵书,顾清临眼中露出了些许轻慢的神色来。
“啧啧,还真是本性难移啊!”
嘲讽了一声后,顾清临眼中的笑意淡了些许。
段恒毅天不亮便起身离开时,他是知晓的,且也是在段恒毅离开后,他才彻底的安枕。
他并不是担心段恒毅会在他睡熟后下黑手,只不过这金陵到底是他生活了二十年之地,一旦离开,归期只怕是遥遥无望了。
且那个傻丫头那里还不知会作何抉择,他心中的万般不舍又该如何言说?
这时的他,倒是有些羡慕段恒毅的,虽说不能与心上人相认,但时常相见便已是一大幸事。
异国他乡啊,听来便是十分遥远之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顾清临也会背井离乡成为异乡人
“呵呵,你也有今日!”
穿戴齐整的顾清临冷言冷语地低嘲一声,也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言说始终令他耿耿于怀的顾言。
将要迈步出营帐时,顾清临忽然停下了脚步,满脸戏谑地看着案头上摆放的两本兵书,口中轻笑了一声。
“段兄,祝你的大计早成,莫要等到某古稀之年才事成,否则那时,某才是当真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说罢,顾清临便“啪”地一甩折扇,迈着四方小步像是出来游玩的贵公子般踱步往河堤的方向走了过去。
段兄冒他之名做了不少事,如今他这个正主总不能视而不见不是吗?况且这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也实在是令人乏味得很。
正巧早时他便听闻河堤上吵吵嚷嚷,怕是又生了什么事情吧?
本着既能看热闹又能帮着盯梢的心思,顾清临便朝着河堤口踱步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后,眼见着脚下的锦靴沾上了粘土细沙和败叶,顾清临的脸上便闪过一丝厌恶来,且那阵阵扑鼻的恶臭才最是让他心中作呕。
足足沉了几息后,顾清临这才满脸嫌恶百般不愿地抬起了脚。
近乎逃亡的这段时日里,什么样的破落地他都已经见识过了,且行军打仗时怕是比这要艰难许多,他所见所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
既然已经与段恒毅站在了平等的地位上,他自是不愿任人看扁了他。
河堤上的人挥舞着铁锨镐头,飞起的淤泥黄沙似是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顾清临拿着锦帕捂住口鼻四顾了一会儿,便发现并无人上前为难与他。
无人为难便是无人理会,也就是并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
从前他是前呼后拥的顾二公子,如今他便是泛泛无名之辈,甚至可能已经被扣上了贼人狂徒一类的骂名
心中虽说有落差,可这便也是人之常态,且这种情形他也早就认得清楚。
顾清临轻叹了一声。
虽说卓阳国是一处好去处,只是去到那的境遇,怕是与眼下也别无二致的。
“这人呐,想要挣银钱也好,身份也罢,总归是自己凭双手得来的好,旁人给的,那便是施舍!”
一声略显粗犷的嘲讽声窜进了顾清临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