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顾清临游移不定的心思,和看见满眼熟悉的景致而心中生出的不舍和眷顾,城南范家庄营帐中的段恒毅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前打盹儿。
连日来的东奔西走算不得什么,倒是劳心劳神着实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且顾清临突然闯回金陵,让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一半。
这种突然的放松,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外,那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似是也一下子便涌上了心头。
这种逾有千斤重的压力不是近日接连发生这些事才有,而是自从他假扮成顾清临以后,这个不知何时会被拆穿的巨大谎言像一块巨石一样,始终压在他的心头。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不怕被拆穿身份的,他以为就算身份被拆穿,也不过就是一死。
他以为他是豪迈无畏的,可他却发现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一个,死过一次的他更加地贪生怕死,并且他也有太多的不舍。
原本的他在心中并不愿承认自己同那些懦夫一样,是个贪生怕死之流。
可在他确定得知顾清临本尊回到金陵以后,且这么长时间以来又提心吊胆、担心听到有关于“段大将军之子段恒毅还活着”这样的传言时,他便知道他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英勇无畏。
他不再是不畏生死的将军之子那个骁勇的段佐领小将军,他只是一个心中揣着奢望、期盼与梦想的普通人
他能忘记他的身份,忘记他的姓名,可他却始终不能忘记他身上所背负的使命,更不敢忘记那个苦苦等他的好姑娘。
情爱终究是会绊住他的脚,有了这样一层深深的羁绊,他再也不会像幼时动辄便把生死挂在嘴边
他懂得生命的珍贵,但也更加懂得这样一份真挚情感的难能可贵,什么都能舍得,可这样一位好姑娘,他却是如何也割舍不得。
从前的他心中所想是有些自私的,他曾以为做一名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哪怕他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无所畏惧的
可现在想想,若是他把他的生命献给了家国,那么撑在他手臂下的小家又当如何存活?活在他羽翼下的妻儿又当如何立世?
然而每当他有这种念头时,父亲曾教诲过他的话便仿佛犹在耳边不时回响。
“守家卫国,当乃男儿之责家国犹不存,焉有小家矣!”
两种有些矛盾的情绪时常在他心中拉扯着,甚至一度在事情走投无路之时,他偶尔会在心中闪过一道极为自私的念头。
不若,就此放弃了吧!
忘掉那些晦暗不明的所谓真相,就在这混沌污浊的世间中,与世人一样皆去做一个糊涂人,与心爱的姑娘相守一生。
又何必非要争做那个清明的人呢?
看透了世态炎凉,看尽了人情冷暖,看破了事情晦暗阴翳的一面,除却对这样的国主和朝臣们充满了失望,他不知道他还得到了什么。
而越是这种时候,他便会越发的珍惜婉儿,且他也越发的觉得与婉儿之间的感情,在这样喧嚣浮华与晦暗阴鸷并存的世道中,更显得弥足珍贵。
他已经辜负她良多,却不想在往后余生里还要一再的让她失望
如今,他亏欠娘的养育之恩以外,便唯有愧对婉儿一人,于这样的家国,他不曾有过任何的歉疚
想想那些曾经满腔热血为之沸腾的岁月,段恒毅恍然觉得心中一滞,似是那些掺杂的血与泪的岁月早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骨子里,无论他如何想,但那些早就深深烙刻在心的铭记,却始终未曾有一刻忘记过。
他知道,这些忠于家国、报效国家、哪怕马革裹尸也毫无畏惧,更不会退缩的所想,是他自幼便从父亲和军营之中耳濡目染来的。
这些都是深刻在骨髓里的国之忠义,是他就算心中再恨,再怨也是无法舍弃的
帐外一道有些沙哑的喊声打断了段恒毅的思绪,且这一道声音也是他等了许久的。
“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吗?”
段恒毅仿佛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一样,打着哈欠慵懒地睁开眼,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满嘟囔着。
“唔!什么事啊鬼叫魂一样,有什么话进来说,想热死你家少爷我啊!”
来人也不含糊,小跑着进了营帐后,拎起茶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够后,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吐了出来。
“唉,二少爷欸,府里来了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非说他才是真的顾家二少爷,在咱们府门前吵嚷了半天,这会若是不是老爷压着,怕是府上都要闹翻天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哦?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等奇闻,这倒是叫本少爷感到好奇了,不是双生子,竟然还能有如此相像之样貌。”
段恒毅像是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一样,满面的震惊之余又充满了好奇,已经不知不觉地从榻上站起身来。
来的小厮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这说痛快了,不过三八两句话的功夫便全都吐露出来了。
“可不是吗少爷,咱们府上的小子都说呢,和少爷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小的都不敢随便言语,生怕认错了人!”
小厮说完这话后,便立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消了声,且目光开始游移着不敢看向站在帐中间的身影。”呵呵,生怕认错了人?当真如此之像?”
段恒毅背着双手,脸上挂着一丝冷笑,绕在小厮的身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口中不时阴阳怪气几声。
“既然如此之像,你又如何断定我就是真的少爷呢?”
“你就不怕我是那个假的,杀了你灭口吗?”
段恒毅脸上挂着阴测测的笑,猛地靠近小厮的脸,嘶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句。
小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额头上热汗冷汗齐流,且双腿也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
“少少,少爷,您可别吓小的了,您就是真的少爷,小的又哪里会认错,少爷您,您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小的常在院里伺候着,自然是清楚的”
自觉有些失言的小厮抬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焦急地喊叫一声。
“少爷!小的无意冒犯求您别为难小的”
“看你那副窝囊模样,行了,扫爷的兴!赶紧着,少爷回去会会他,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