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若是某样事物已经有了个妇孺皆知的俗称,那这肯定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就比如,那时大家口中的“铛铛车”,即是在上海租界运行了将近二十年的有轨电车。
这铛铛车在当年的公共交通中,应该算是最富科技含量,亦是票价最亲民的出行工具了。
只不过,是年还未拥有汽车的相寻,并不怎么喜欢搭乘铛铛车。那种经常和陌生人长时间面对面的车厢环境,相寻实在是不太习惯。
当然,他也仅仅就是不习惯而已。
目的地太远,且叫不到黄包车的时候,乘铛铛车总比走路舒服。
在那天,相寻刚刚冲进铛铛车的车厢时,一点也不舒服,但他还是很庆幸自己上了这班车。
说“冲进车厢”,只因相寻远远地看见车要开走,下一班又要等很长时间,所以他是飞奔到车门前,抢步窜上车的。
电车,是洋人设计的,却是主要为华人服务的。相寻的身高,偏偏又是远超当年华人平均值的。
飞奔上车的相寻,居然没能刹住脚步,他的额头,毫不留力地撞在了车顶的拉手横梁上,直撞得他两眼发黑。
平心而论,相寻不是个很耐疼的人,在这一刻,他却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来抑制自己痛苦表情的外露。
强忍痛苦,永远都是装给别人看的,此时的相寻也不例外。
站在相寻正对面那两个穿着青灰色学生装的女孩,必然是看到相寻杠头开花那一下的就算没看清,脑袋和横杠结实撞击下那铛得一声,她们总归是听到了。
只怪其中一个**头的女孩,在相寻一脚刚踏上车的时候,就晃了一下相寻的眼睛。
可以说,让相寻撞上横梁的原因,与其说是飞奔而来的惯性,不如讲是光顾着看那女孩,而忽略了头上那根杆子。
相寻觉得,自己在看那女孩时,女孩正也看着他这一点,其实不用相寻“觉得”,任何人看到其他人全速往自己这边冲过来时,都会盯着冲来的人看的。
相寻之所以要硬扛着不露出吃痛的样子,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像个看女人看走神撞上电线杆的傻子那样,被那女孩嘲笑。
问题在于,他其实已经把傻子桥段演了一大半了,此时他憋着痛不往下演,直弄得对面两个女孩也只好憋着笑。
一男面对二女站着,三个人的脸,都越来越红。
撞的这下,实在是重。
相寻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却控制不了自己脑袋撞上的地方,开始慢慢鼓疱
另一个女孩,偷瞄了一眼相寻,正看到那额头上鼓出的疱。她的脸,一下子憋得更红了。
这种发现,不分享一下很是教人难受。
于是,她立刻把嘴凑到让相寻分神的那个**头女孩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头女孩听完同伴的话,随即也抬眼往上看。
本来,她是要去看相寻额头撞出的疱,可是眼神抬到一半,就遇上了相寻不善的目光,便又把头低下去了。
而这**头女孩,实在不甘心放着那么有趣的画面不看,犹豫片刻,她又抬眼往上看去。
她的忍耐力,显然没有身边的同伴高。刚看清相寻额头上的疱,她就失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同伴的憋笑防线也奔溃了,两个女孩,立时在相寻面前花枝乱颤。
早已开动的电车,并不十分拥挤,此时的相寻,本可以站到别处,来避免窘境的。
但不知为何,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痛劲过去之后,他便面无表情地望着还在咯咯直笑的**头女孩,两眼逐渐开始眯缝
直到那女孩再次抬头,忽然看到相寻几乎眯成一条线、且流转着寒光的那对眼睛时,她的笑意,才被止住了。
看着对方似是被吓到的样子,出丑在先的相寻,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不由地勾了勾嘴角。
却见**头女孩眉头一皱,有些疑惑地看了相寻一眼,随即竟也眯缝起两眼,大胆地迎上了相寻的目光。
接着,女孩的嘴角,同样勾了起来。
这一幕,把相寻惊到了。
此时相寻的脸上,虽然还维持着诡笑,可他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面前女孩模仿自己表情的一幕,让相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相寻的眉角,开始渐渐紧缩,扬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几下。脸上的这种微变,使得他的诡笑已然僵硬。
就在这时,电车的铛铛声响了起来,听这铃声,是要进站了。
**头女孩维持着现学的诡笑,往前探了探身:“先生,麻烦借过一下。”
还在发愣的相寻,一听这话,有些局促地“嗯”了一声,便侧了下身。
但就在女孩前脚还没迈出的时候,相寻又转回了身子,挡住了女孩的去路。
看着有些意外的**头女孩,相寻的诡笑重新变得沉稳:“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不过,**头女孩还没回话,她的同伴就嗤笑道:“真老套。”
随即,**头女孩便被同伴拉着手,硬是绕开了相寻,去到了车门口。
相寻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头女孩的背影
这背影,分明很陌生……可刚才那似成相识的感觉,又是哪里来的?
车门,打开了,两个女孩携手下了车。
就在车门关上前的一刹,女孩忽然回过头她用一侧的切齿轻咬着嘴唇,对着相寻甜甜一笑。
电车,又开动起来。
脸露迷茫的相寻,回味着女孩那最后一笑,骤然瞳孔紧缩。
幸好,女孩下车后的行走方向,正是电车的前进方向。
相寻一下子冲到了窗口,一边乓乓得拍着车身,一边对着此时已走到前方女孩大声地“喂”了一下。
这么大的动静,几乎引起了所有路人的注意。**头女孩,自然也回身看了过来。
两人,离得不远,女孩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叫我吗?
他当然是在叫她,他也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她。
只是,在电车又往前开了一些,快到了女孩身边的时候,相寻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直到两人距离最近的一刹,相寻望着那女孩,居然也学着那女孩下车前那般,轻咬下唇,甜甜一笑!
车,不会因这一笑而停止前进。
已相距十来米时,相寻只看到女孩脸上的惊讶,正慢慢地变成了惊喜。
而这惊喜,亦感染到相寻。
原来,感受到重逢喜悦的,并非只有自己。
其实,两人只是见过而已。
之所以会觉得那背影陌生,是因为上一次相见之时,**头女孩还是个小孩子。
她正是张玉和杨璐初次于西菜馆相约那日,在相寻发作时将叉子钉在餐桌上后,说相寻没规矩的那个邻桌小女孩。
那一天,相寻和她确实“眉来眼去”了很久,但那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张桌上的气氛太过尴尬,而打发时间的
真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吗?
那为何在过去了将近十年之后,还对她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到可以认出已经长大的她?
又为何,在这偶然重逢之际,会这般欣喜?
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女孩,正在朝着自己挥手初见时的尾声,亦重映在了相寻心中。
“小雨,回家了。”
他居然想起了女孩那天离开餐馆时,女孩母亲的招呼声
相寻深吸了一口气,歇斯底里地朝着还在挥手的女孩大声喊道:“小雨!!改日再会!”
女孩,已经远在看不清脸的距离。
但在相寻叫出“小雨”两字后,他分明看到,女孩用手捂住了嘴。
直到女孩从视线中消失,相寻才把身子从窗外撤了回来。
想着女孩的反应,他只觉得“小雨”这名字应该没记错。
可是,为什么会记住呢……
随之而来的,便是失落。
下一次重逢,又在何时再等十来年吗?
这会站在相寻面前的,是一个老学究。方才他眼看着相寻和那个小雨之间的互动,心中正在感叹青春的美好。
但当老头此时又瞟了相寻一眼后,他居然哆嗦了一下。
只因相寻那心头的失落,已然成了追悔。这追悔之意,毫无掩饰地浮现在相寻脸上,捏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忽然,电车急刹了一下。
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在乱穿马路。
司机对着嬉皮笑脸逃到一边的孩子,正气急败坏地骂着什么,相寻却趁着停车的空档,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
而后,他便向着印象中女孩所在的方位,飞奔过去。
他觉得,这么飞奔过去,一定能找到那个小雨。
至于为什么要去找,找到后说什么,此时的相寻,根本就没来得及去想。
只可惜,小雨在电车开远后,便被同伴拉进了一间药房,去翻看时令香囊。
她们都没看到药房门口两度快速奔跑过去的相寻,相寻又怎会看到她们呢
这一站,离相寻的家已经不算太远。终究没能找到女孩的相寻,喘着粗气,往家中走去。
待气息理顺,他忽然笑了出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就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所谓情不自禁,便是如此。
而且,相寻自己并未意识到,他人回了家,心却被人带走了。
首先察觉异样的,自是碧月。
数日后的晚间,相寻在睡床辗转反侧之时,碧月忍不住问道:“这两天,你是怎么了?”
“我还能怎么了?”
“我觉得,你有心事。”
“是有心事。”
“说来听听。”
“说出来了,就不叫心事了。”
碧月不满地嗤了一声:“那你别说,憋死你。”
只不过,先憋不住的,还是碧月自己:“你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姑娘了?”
并非碧月能掐会算,实在是这几天相寻的状态,和去年送走胡飞儿后的那几天,很是相似。
“册,我看上哪个姑娘的话,早就带回家了,还用得着”话至此处,相寻忽然说不下去了。
“还用得着什么?”碧月,就阴阳怪气地扯着相寻的话头,追问起来。
是啊,还用得着什么用得着夜不能寐?用得着心不在焉?
再回话时,相寻的语气,已然有些心虚:“还用得着你来操心?”
“我才懒得为你操心!”碧月也真是沉不住气,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却被一句气话,打消了追问的兴致。
尽管如此,被碧月点了一下的相寻,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陷进去了。
这几日,小雨那并不很像的可爱模仿,那离别时的咬唇一笑,不时会闪现于相寻的脑海。
但直到刚才,他还是觉得,前些天的那次邂逅,不过是一段让他动心的人生插曲。
可是,哪有如此令人念念不忘的插曲他在跳车去追的那一刻,分明就是把那邂逅,当作了曼妙组曲的序章。
自这天起,相寻只要没事,就会去到女孩下车那站附近闲逛一圈,只盼再遇。
只不过,缘分并不总是温柔的。
初见林素艾时,相寻亦是一见钟情,而彼时的钟情之人,已被命运和他安排到了一起。
而在今次,过了一月有余,相寻前前后后在那站点附近搜寻了十来次,仍未再觅得芳踪。
为了冲淡寻找未果的失望,相寻并非每次都是独自寻找。
今天,他就是约上张玉,似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到了晚上,他们便找了间西洋酒吧坐了下来。
其实,一路同行的还有碧月。
碧月想出去转转的话,本不用藏在相寻身上。
不过,她要是想去热闹的地方,还是得跟着相寻。想凑热闹,又要隐蔽行动,总归不太方便。
反正张玉也认得碧月了,在方便的时候,他们两个偶尔还会合力嘲讽一下相寻。
因此,相寻在此处闲晃的真实目的,并未告诉他们。
就这么坐着聊着,并没喝多少酒的相寻,忽地觉得脑袋一阵阵地发晕。
晕眩间,他又听到了碧月的轻声呻吟。
相寻干咳一声:“喂,公共场所,别在我耳边发出这种下流的声音好不好。”
这话,没让碧月去咬相寻一口,她甚至都未反唇相讥。
就在服务生端来张玉点的烤香肠时,藏在相寻耳朵上的碧月,竟啪嗒一下掉在了桌子上,被服务生看了个正着。
好在,服务生根本就没想到这是从相寻耳朵上掉下来的。
他看到碧月后,先是疑惑地抬望了一眼天花板,随即尴尬地朝着相寻笑了笑,似是在为店中的“卫生问题”致歉。
而后,那服务生犹豫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捉碧月。
相寻一下打走了服务生伸来的手,嘿嘿笑道:“挺好玩的,归我了。”
这反应,让服务生有些奇怪,他对相寻讪笑了一下,露出个“你开心便好”的表情,撤身离去。
此时,相寻觉得刚才的晕眩感消失了,而被他握在手里的碧月,也似乎回过了神来。
顺着相寻的胳膊,碧月几下又攀上了相寻的耳畔,她先咬了一口相寻,算是对其方才出言不逊的教训,接着就没好气地问道:“刚才,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相寻一愣:“不对劲?头晕算不算?”
“算。”碧月又问道,“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么?”
“造假酒的?”其实,给相寻假酒他也喝不出,但喝假酒后那难受的晕眩,确实和先前的感受很像。
这回话,让刚喝了口酒的张玉有些不敢往肚子里咽,碧月听了,却满是鄙夷:“是马路对面那个浅灰色衣服的人害的。”
他们坐的位置,隔着玻璃就是马路,相寻目光搜索了一会,才问道:“你说那个拿拨浪鼓的?”
“那不是拨浪鼓,是转经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