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俗称为九头鸟,鬼车的原形真身,自是鸟形。
只不过,九头这个说法,却是讹传。从天上到地下,从仙神到凡生,但凡多头多足的,皆为下品。
鬼车这上苍除恶之念诞生出的远古老妖,自然不可能是长着九个脑袋的怪胎。
张天师,是见过鬼车真身的。
胡总教,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只看到一只身长丈许,通体乌黑的黑色怪鸟,冲着白云和就扑了上去。怪鸟急进间,飘在身后那数条足有两三丈长的翎羽,如同帝王的披风一般,威风凛凛。
鬼车此等上古老妖疾速行动起来,胡飞儿他们,完全就看不清楚。
一脸忠厚的白云和,听到胡总教那声“小心”,连脸色都没来得及变,鬼车已到他面前!
鬼车,用那略带弯钩形的巨喙往上一挑,直接把白云和手中的胡念遥,打得垂直飞上了看都看不见的高空之中。
随后,鬼车两翼一振振翅间,翼上宛如钢刀般的无数片利羽,在划破空气时,竟发出了飞沙走石般的巨大动静。
也就是在鬼车这准备起飞的一瞬,在场所有妖仙鬼魅,才将将察觉似乎有个身形巨大的黑影,在他们视线中出现了一瞬。
下一瞬,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黑影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张天师和胡总教,虽说能看清鬼车的身形,却也不能完全跟上鬼车的行动。
毕竟,鬼车的本事,全在猎杀。
可即便跟不上节奏,看到鬼车起飞再要去袭被挑飞到空中的胡念遥时,张天师和胡总教,也腾起了身形往半空追了上去。
鬼车之所以称为鬼车,是因这个巨鸟真身急速飞行时,会带着如同千万战车在沙场奔腾时的骇人声响。
漫飞滑翔中,鬼车亦可悄无声息。而他飞得越急,动静便越大,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直上直下时。
巨响中,升到高空的鬼车,和刚刚开始下坠的胡念遥,已然交集。
下方两位追兵,却只追到了鬼车离地的一半高度。
就见鬼车再度仰头用喙一挑,把迎面落下的胡念遥打得稍稍往上一升。
随后,鬼车猛地一个翻体,调整到了背朝下、两爪朝天的身位。
接着,他那敢于和神兵利器直接迎击的夺命利爪,对着重新落下的胡念遥,就恶狠狠地掏了过去!
“住手!!!”来不及追到的胡总教,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同在怒吼的张天师,抬手一扬。
扬手间,张天师袖中,一连送出十来张金光闪动的镇邪符箓,十来张符箓即刻升到了上方,自成一列。
打出符箓后,张天师剑指高处的鬼车,说了声“起”,便松开持剑之手。
宝剑一脱手,便如强弩一般,先是一贯而穿了那排成一列的符箓随即,穿扎着一沓符箓的剑,打着旋就对着鬼车射了过去!
然而,宝剑还离鬼车数丈时,鬼车的利爪,已经触到了胡念遥。
鬼车两爪,仅仅各在胡念遥真身上一纵一横,各划了一下。可即便胡念遥没被废了修为,就这两下,也足够致命了。
而胡念遥此时不比普通狐狸强韧多少的真身,在这两爪之下,霎时就被分成十数块碎肉,直接在空中解体破散了开来!
肢解了胡念遥真身,鬼车再是一个翻身,而后低下头颅,似要俯冲
但就在这时,张天师送出的宝剑,已到了面前。
看鬼车的视线,应该已经注意到袭来的飞剑,按着鬼车方才表现出来的速率,亦应该可以躲过这一剑。
偏偏,鬼车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这柄带着一沓符箓的宝剑,正刺上了鬼车的胸膛。
剑尖触上鬼车的身表,却并未能贯穿。
宝剑自行前刺的力量,生生被鬼车的利羽所挡,剑条见弯,亦不得刺入分毫。
与此同时,剑条上的那沓符箓,却像被鬼车的身体吸附一样,一张张地向着剑尖方向前移,向鬼车身躯贴去。
这每张镇邪符箓,只要一贴上鬼车的体表,就是金光一闪同时,便是一声如同刀剑相击,却震耳数倍的嘡啷一下巨响!
极短的一瞬之间,一张张符箓,在频繁地金光闪耀中,接连爆发出铿锵之音!
而从第一张符箓在鬼车体表和剑尖的触点炸响起,剑尖就扎入了鬼车躯体一分随后,每张符箓贴上鬼车声光大作时,剑条就扎深一分。
待符箓全部耗尽,这柄张天师的宝剑,已然完全刺入了鬼车的身躯!
就见本已作势俯冲的鬼车,忽地失去了该有的体态,调整不及间,那巨大的身躯就如中箭的燕雀一般,直朝下方栽去。
原本还在极力攀升向上的张天师和胡总教,看着这一剑穿胸的场面都愣了一下。
两位,就眼睁睁地看着迎头方向坠下的鬼车从眼前擦过只不过,就在这擦身而过的一刹,张天师分明看到中了招的鬼车,竟用面对他那侧的眼睛,玩笑似地眨了眨眼。
看着这正在下坠的巨鸟冲自己眨眼时那轻松劲,张天师猛然意识到了其中的用意:鬼车,是故意挨着这一下的!
作为生成久远到无法追溯的鬼车,在真身显露时单纯的肉搏能力,已不是张天师和胡总教可以匹敌。
方才,从鬼车一喙将胡念遥挑向天空,又追上凌空截杀那一套动作,张天师和胡总教虽然看得清楚,却根本跟不上。
两位想要阻止鬼车时的感觉,就和当初归了位的相寻和宝宝肉搏时差不多他们只觉得身边一切、包括自身,都是那样缓慢,只有鬼车的速度是正常的。
毕竟,张天师和胡总教这日益月累的修炼,不是为了单纯的搏杀,他们和鬼车这个纯粹的猎食凶器去比身法,必然是吃亏的。
飞出的宝剑刺上鬼车身躯时,张天师那一愣,即是在奇怪鬼车为何没能避开本来,他就没打算伤了鬼车,飞剑而出,只是为了显示他并不想看到胡念遥被残杀的态度。
直到鬼车那一眨眼,张天师才恍然大悟到,鬼车故意挨这一剑,就是为了让张天师在这件事上,不用被胡家记恨。
不论张天师先前怎么阻挠胡总教搭救胡念遥,事实证明,显出原形真身的鬼车要杀胡念遥,在场没有一位拦得住而在鬼车真身毕露时,张天师还出剑得手,这样的形势下,胡家又怎么好在事后迁怒张天师。
张天师能有如今地位,自是聪慧者,鬼车那在电光火石间的巧妙心思,直让张天师都有些佩服了。
只是,当前鬼车中剑急坠,张天师只得抛下杂念,疾速下探追去。
亲眼看着侄孙被鬼车两爪凌空分尸的胡总教,虽怒不可遏,也埋头跟上了张天师。
直到此时,地上的一众妖仙鬼魅,仍在惊诧方才闪过的黑影是何物,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白云和,正在纳闷手中的胡念遥怎么没了。
随后,方才黑影升空时的巨大动静再次响起只见一只巨大的黑色怪鸟,身后拖着几束长长的翎羽,如一支扎着丝带的飞镖一般,由半空向地面直坠了下来!
砰得一声!
土地殿后的空地中央,竟被这落下的怪鸟砸出一个丈许的坑洞,又激起了一大片烟尘。
烟尘中,胸口扎着柄宝剑的相寻,摇摇晃晃地从坑洞中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紧追其后的张天师和胡总教,也落了地。
此情此景,才让地面上的众妖鬼看出点头绪:那怪鸟,是鬼车的真身原形,之前他一飞冲天,而张天师和胡总教,则是去追了
可是,相寻为什么飞上天,张天师和胡总教为什么去追,现在他们为什么又回来了?这些问题,依然让地面上的几位摸不着头脑。
不过,问题的答案,过一会就会残酷地揭晓
沈相寻这个人死了,对小庄、许方和陈小七来说,刺激算不上大。可相寻的魂体、九爷的真身,此时胸口扎着柄剑,着实让他们慌了。
这三位,连同小庄肩头的碧月,一看清烟尘中挣扎起身的是相寻,便立即冲了上去他们刚刚扶住相寻,一个从天而降的东西,就砸在了陈小七头上。
陈小七一愣,回头想去看是什么东西时,那东西已经跳落翻滚到了十几步外胡飞儿他们的脚边。
只听那黄仙小丫头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众妖仙,全部脸色剧变。
相寻身边几位,定睛稍一分辨那东西,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从天而降的,正是胡念遥的头颅头颅瞪目张口,生机已然全无,留在脸上的,只有极度的恐惧和不甘。
诸位无言中,胡念遥的躯干、四肢等片片残骸,都逐一落了下来低着头的胡总教一抬手,接住了最后落下的狐尾。
修长的狐尾,浓密柔顺的被毛,随着胡总教微颤的手,而一同发颤。
胡总教低头无言良久,再次抬望向相寻时,不禁满是凶光。
眼见胡总教可能来攻,相寻一把推开了正扶着自己的小庄,而后上前一步他一把拔出了插在胸膛中的宝剑,一阵妖气,亦随着宝剑拔出而出。
虽然在妖气散泄中踉跄了一下,可相寻看向胡总教的样子,却是风轻云淡:“再来过两招?”
见相寻还要挑衅,本已怒极的胡总教,周身妖气大盛
可在这时,忽地白光一闪,胡总教完全没看清是什么境况,却见和他对峙着的相寻不见了!
胡总教隐隐感到,鬼车不是自己不见的毕竟,他不认为鬼车可以快到自己完全看不清的地步。
随即,白光又是一闪!
再是砰得一声!
声音,是从刚刚鬼车坠地砸出的那个坑洞中发出的而在这一声中,方才那个直径一丈有余的坑洞,竟一下子开裂扩散开来,土地殿后那一整片花岗岩地面,居然在这一下的震波中,全部碎裂了。
待扬尘平息,再去看那已经深有两丈的坑洞中央,躺在那里的,赫然正是相寻!
而相寻的身边,一个白色长衫的男子,悠然地问了一句:“再来过两招?”
只不过,躺倒的相寻虽然虎目圆睁,却显然失去了意识,根本就没对这句挑衅作出任何反应。
胡飞儿那边一众妖仙,没有一个认得这白衣男子。可这位在电光火石间,就把凶名在外的九头鬼车彻底打懵的场面,着实让他们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的,还有本来相寻身边的那几位。
他们,也大都不认得白衣男子,除了碧月。
“宝”碧月像是舌头打结一般地吐出了一个字
就在碧月那第二个“宝”还未出口时,张天师和胡总教,已拜倒在那白衣男子面前。
胡总教,口称“师尊”。
张天师,口称“师叔”。
不用谁教,在场妖鬼全部拜倒。
张天师的师叔只有一个,胡总教的师尊也只有一个,那便是上清殿主。
方才白光第一闪,是上清殿主到了相寻背后,抓着相寻的脖子,把他扔到了半空之中第二闪,则是上清殿主腾升到了飞在半空的相寻上方,又踩着相寻的身子,硬生生坠到了那坑洞之中。
状态完好的鬼车,在有准备时,或许还能接上清殿主几下。受了伤再无防备,那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挨了打的相寻,到再有意识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身边有潺潺流水之声。
其实,相寻此时是睁着眼的,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渐渐地,他有些异样感。
这异样感,是区别于先前激斗时,现已完全不同的心境。
此时的相寻,只想哭一场。为小桃,为张玉,为碧月为一切已经告别的这世牵绊,而哭一场。
可他又清楚地记得,在自己脱窍而出的那一刹那之后,这一切牵绊,在心中分明就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过去那几次前生归位时,相寻的感觉,是两个自己共存着处事。
但是,此次离窍之后,相寻只觉得自己先像是变成了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九爷、看着鬼车生杀予夺随后,他便完全融入进了鬼车的意识之中。
直到彻底击杀胡念遥,看着自己躺在不远处的肉身,相寻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看着沈相寻这位凡人了此一生的旁观者。
魂体在肉身中时,心念之中,是满腔的仇恨和杀意。
待魂体出窍后,杀意仍在,可那切肤的仇和恨,已然淡去许多。
胡念遥残骸散落之时,相寻心中只有一句话:就这样吧。
这句心念,使得相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这世人生,彻底告别了。
但此时此刻,离窍前对此生的万般留恋,似又回到心中这,又是为何呢?
耳边除了流水声,这会终于有了说话声:“九头神君,好生威风啊。”
话音,满是调侃,正是那宝宝,也就是上清殿主的声音。
相寻没有回应,上清殿主又继续说道:“《望乡之约》的帐,从现在开始重新算起,你这一世人生已经过去的,功过都已一笔勾销。”
相寻想问,什么是《望乡之约》可就在这时,头顶就传来了一阵过电感
随即,一幅摊开的卷轴,上书内容,跃然相寻心中:
经教主首肯,座下护法阁欲改冥府刑狱为度化场,以佛法教义,代酷劣刑罚。
此提请,上清殿以时机未到为由驳回。
妖仙鬼车,为上清殿主记名弟子,实未随教主修习。于冥府判官厅任职期间,鬼车行事暴戾且非议诸多,今又擅自卸任。因其性情顽劣,自不可放任于两世间,我师教主欲收留度化之,却遇无礼相拒。
为表教主普度冥府众魂之念,本阁就上述两案呈上提请。
请上清殿主法旨,令妖仙鬼车转世凡人,并统计其一世功过。鬼车转世一生中,若过大于功,正揭示不受度化之害,亦印证普度众生之急,殿主应归劝鬼车受教主度化,并准许刑狱改制之提请。若其能在此生功大于过,冥府教主从此放之任之,刑狱改制之事,本阁亦暂不提请。
落款:护法阁主事叶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