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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情 温情

    人在面对面的时候,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能是在虚张声势,气定神闲的风采可能是在掩饰慌张。

    只有背后之人的表情,才是最真实的。

    龙卯生知道大势已去,早就没了当初求财的想法,剩下的只有求生的**。还有这样的侥幸心理,是因为他看不到现在背后的那个影子,笑得有多残忍。

    跪在地上的龙卯生,开始感觉到,捏着自己后颈的手,正在往上用力,而肩膀上的那只脚,也在同时往下踩。

    这算不算施术被反噬,龙卯生不知道,他也从没见过所谓的反噬。现在,他倒是很希望自己就是被反噬了。因为自己刚刚半天都没弄死相寻,那反过来讲,相寻要弄死自己应该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龙卯生的一切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全部停止了。他的颈部,从皮肉到喉管再到骨胳,同时传来了地狱般的剧痛!

    而赌坊中的人,则在墙上看得真切,跪地后仰被踩着肩膀的那个人影,他的脖颈,让捏在后颈上的那只手,给强行往上拉长了两寸有余!

    人的脖颈,总共只有三五寸长,拉长了两寸,就算是光看投影,也是那样明显。

    喀拉一声!

    龙卯生只觉得自己的后心处,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开来。

    接着又是啪啦几声,龙卯生清晰地听到,喉咙口往下一点的位置,传来几声皮筋断裂的一般的脆响。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椎骨严重受损导致的麻痹,使得龙卯生没有持续体会这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也因为没有这疼痛造成的晕厥,让他在思维清晰的状态下,一步步体验了生命被夺走的过程。

    从内耳,听到身体内部传来的异响,这种恐惧,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随着撕裂声的消失,龙卯生忽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轻到好像什么都可以控制,又好像,什么都控制不了

    接着,龙卯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赌坊中安静了下来。因为墙上的一个人影,赫然把另一个人影的头颅,从身体上硬生生给拔了下来。这只被另一个人影提着的头颅,还拖着一长条从身体上撕裂下来的东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液体

    扑通一下,小屋之中,龙卯生的躯干,扑倒在了地上。可是他的头颅,还连着好多节椎骨和一些管状的器官,生生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赌坊的静默,被几声干呕打破了。光是看投影,已经如此惨烈更何况,龙卯生所在小屋上演的实景。

    桌上的草人,把手伸向了蜡烛上的火苗,引燃了自己后,就失去了控制,倒在了桌案上。草人倒下的声音不大,完全被悬浮着的头颅咚的一下落地的声音,给掩盖了。

    燃烧着的草人,很快化为了灰烬。烧尽前,那张惨白的纸片脸,或是因为高温的炙烤,再次舒展成了哭丧的表情。

    此时,这间小屋的墙上,还是有两个影子,两个都是龙卯生的影子。一个是他的身子,一个是他的头颅。

    而赌坊的墙上,也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躺着的相寻,一个是跪坐在他身边的张玉。

    身体抽搐了几下,相寻就剧烈咳嗽起来。回过神来的张玉,赶忙把相寻的上半身支起来一些。

    等咳完喘匀了,相寻望着托着自己的张玉,咧嘴一笑,眼神清澈。

    “好哇!!”“沈少好哇!!!”

    赌坊中,顿时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在众人眼里,相寻是撞到了恶鬼,在九死一生中力挽狂澜,终于除了恶鬼。

    何等凶险,又何等威武!

    最想欢呼的张玉,此刻却说不出话来。他有些百感交集,也有些后怕。让他后怕的,不仅是这场惨烈的争斗,还有相寻那残忍的笑容。

    任何人,如果看到自己熟识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都会在意。这样的笑,不应该出现在俗世,不应该出现在人的脸上。相寻到底是不是人,这个张玉曾有过的闪念,再次浮现了起来。

    一众人,还在不遗余力地欢呼和恭维。相寻,则是疲惫地向大家摆手致意。嘈杂之中,张玉凑到了相寻耳边,用一种非常干涩的声音,小声问道:“你那时在笑什么”

    数年的交往之中,相寻是那样的精彩鲜活。所以,张玉更愿意接受的现实是,相寻一直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在某些瞬间,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张玉问相寻在笑什么,其实是在试探相寻,那样的笑,是否发自他本身。

    相寻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又扬了上去。接着,他用同样干涩的声音回道:“你哭得那么难看,叫我怎么憋得住笑。”

    “我册!”张玉瞬时觉得脸上一烫,随即放开了托着相寻的手,任由相寻摔在了地上。

    “册你是不是人啊”倒地的相寻叫骂起来。

    张玉没有再搭理相寻,而是对旁人指挥了起来:“别叫好了,来两个人帮忙抬到车上,送医院!”

    刚刚被相寻嘲讽了一下,张玉忽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他觉得,某些时候的相寻,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并不重要对着他坏笑嘲讽的那个小子,不就是他最熟悉的相寻么?

    车,只是一辆平板车,寻玉赌坊,离广慈医院并不太远。

    平躺在车上的相寻,整条右手臂都盖在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上。刚才他嘲讽张玉哭得难看,话一出口,就觉得心里抽了一下。

    母亲走后,还没有人为我流过眼泪吧想到这里,相寻觉得鼻子开始发酸

    这是在难过?不是,难过的感觉,相寻太熟悉了,熟悉得早就习以为常。太习以为常的东西,便很难触动心弦。

    难道是开心?因有人为自己流泪而开心?

    可是为什么想哭呢?

    相寻不懂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不懂何谓感动。

    好在,人的情感,从来就无所谓懂不懂。情感的触发,从来都是自然而然的。

    从未真正感动过的相寻,即使对这种情感无比陌生,也不由自主地细细品尝起内心波涛汹涌的滋味。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如果不会驱使自己流泪,那就更好了

    敞开享受感动的相寻,泪腺失控了。

    相寻的泪眼,被自己的手臂牢牢遮挡,双肩的颤抖,却是掩饰不了的。

    就算之前被嘲讽得很没面子,察觉到异样的张玉还是叫停了板车,俯身察看起来。

    “没外人了,疼就哼哼出来吧。”张玉贴近安慰道。

    没有回答,只有急促喘息一样的声音。张玉把耳朵贴近相寻的头部,仔细分辨这种声音。

    这这小子在哭!

    可是刚刚想嘲讽回去的张玉,后背就被相寻的左手重重捶了一下,然后这只手就紧紧拥抱住了张玉,在他的后背上拍打宣泄着。

    再复杂的情感,一个拥抱都能准确地传达。

    孤寂中成长,磨砺了相寻的心智。可惜他尽管了然人心,却不识人情。

    即使和张玉相交多年,相寻还是认为,如今张玉之所以和他走得如此之近,一是觉得他神秘,二是觉得他有趣。而张玉对相寻来说,不但有趣,还很有用。

    所以,相寻始终保持着神秘且有趣的样子,以维持两人的关系。

    只是,不识人情,不代表没有感情。所有自认不会被感情左右的人,都是在自欺欺人。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只要内心的柔软之处,被真正触碰到,就会轻易地不攻自破。

    直面张玉流露的真情,相寻终于开始检讨他的自以为是。相寻,并没有自认为不受感情左右,只是在感情面前,他不懂得如何去付出,又如何去接受。

    在这一刻,相寻自以为了然人心的观念,动摇了。动摇在很多时候,意味着失败,可他现在的这种动摇,偏偏是一种感悟。

    好在,这样的感悟,于相寻而言,来得不算太晚。

    堪称奇迹的是,被龙卯生凌虐得遍体鳞伤的相寻,当天就出院了。

    得益于寻玉赌坊的建材结构,都是木质的。尽管相寻四处乱撞,弄出了巨大的动静,造成的,都只是些硬伤。看上去惨,是因为头部撞破后,密集的血管涌出了大量鲜血,才使得淋成血人的相寻,好像离死不远了。

    相寻的头部,有三个需要缝合的伤口,所以脑袋的上半部分,被纱布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了。除此之外,其他的外伤,都只需要清洗消毒。

    可是,并不陌生的脑震荡症状,那一阵阵眩晕,让相寻在回程时吐了好几次。

    不过,相寻的心情是轻松的。虽然负伤,但他可以肯定,让他负伤的那个人,已经彻底完了。和赌坊的其他人不同,相寻可是亲眼看着龙卯生身首分离的。他在恍惚中去到了龙卯生住所的桌案上,在恍惚中看着后来发生的一切,又在恍惚中回到了自己赌坊中的肉身之中可再怎么恍惚,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此时,相寻并没有想到,这次事件的结束,是很多麻烦的开始。

    更麻烦的就是,单单这次事件,就没有结束。

    只是这些麻烦,现在的相寻还不知道。他现在觉得最麻烦的,就是不停袭来的眩晕。所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相寻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只求睡着后,能舒服些。

    可是,相寻只舒服了两三个小时,就被耳边淅淅索索的声音给弄醒了。声音不响,但离耳道很近,耳道口还有些轻微的瘙痒。眩晕和睡意夹杂之间,相寻揉了下耳朵,声音算是没有了继续睡,刚刚有点迷糊,那个声音又来了,再揉揉耳朵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他的睡意算是彻底没了

    相寻的火一下子起来了,坐起身来就要骂人。可刚刚坐直,眩晕就猛烈起来。他只得重新躺下,然后把头转向刚刚发出声响的那边,看看枕头上是不是有虫子。

    相寻只看了一眼,浑身汗毛就竖起来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壁虎,就站在他眼前两寸远的枕头上!是的,这只手指长短的壁虎,用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着。它看上去心情不错,细长的尾巴,像狗一样左右摇摆着,一对明显比普通壁虎大一些的眼睛,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相寻刚刚转过来的正脸。最诡异的是那张微微咧开的小嘴,看上去像是在笑一样

    “我册!!!”一声惊叫,相寻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邪物!这绝对是邪物!

    这个东西,一定是那个龙卯生的同伙,现在来报复了!这就是相寻的第一反应。

    人们经常会说,未知的和看不见的,才是最可怕的。事实上,真正让人恐惧的东西,如果突然近距离出现在眼前,将会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怕得多。

    恐惧,瞬间布满了相寻的每一个毛孔。毛孔和衣服摩擦的触感反馈,让他觉得像是浑身长了刺一样。

    不过,相寻在面对恐惧时,有一个优先选项,那便是,只要有可能,就把使他恐惧的东西抹杀掉。

    就好比,相寻害怕黄蜂,所以只要他房间里飞进一只黄蜂,他就会关紧门窗直到扑杀掉为止。有人对他说,开窗等黄蜂自己飞走不就好了。他却说,他不想等,而且就算这只黄蜂现在飞走了,以后说不定也会回来

    这只壁虎带来的恐惧,只让相寻迟滞了几秒钟。然后,他就猛然挥臂,闪电般地把这只壁虎抄在手中,翻手就往地上重重一扔他想把壁虎摔到地上,趁它摔懵的时候再用脚踩死。

    可惜,计划并不顺利,壁虎的四爪牢牢地黏附在相寻的掌心,怎么甩,也甩不脱。

    “哼,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小的胆子。”这只白色的小壁虎,居然开口说话了,“真是没用。”

    只是,对此时一心将它除之而后快的相寻而言,壁虎开口说话,则更加印证了它是一只邪物。

    在相寻眼里,开口说话的人可以拍死,开口说话的壁虎,一样也能拍死。

    决定把这只壁虎拍死的相寻,发现甩不脱以后,就摊开手掌,用足力道往身边的桌面拍了下去!

    如果现在这只壁虎不离开相寻的掌心,拍不拍得死说不准,但肯定会被拍扁。

    可是,直到相寻的手掌快要拍到桌面上时,壁虎还是没有逃离的意思。在电光火石间,壁虎忽然抬起尾巴,绕住了相寻的中指,一下子把这根中指扳向了掌心的方向

    砰地一声!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相寻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一手紧紧捂着另一只手。他的额头上,立时冒出了芒密的冷汗,一滴滴砸向地板。

    片刻之前,相寻摊开的手掌离桌面还有不到半尺时,中指忽然被弯到了掌心。相寻还没意识到异常,手掌就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其余四根手指,是正常摊开的,这一拍的力量,全部吃在了弯起的中指上。相寻是想把这壁虎拍死的,用力之大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这张桌子的台面是汉白玉的。于是,相寻的中指受了重创,他想拍死的壁虎,却在这根中指的保护下安然无恙。

    壁虎早已优哉游哉地离开了相寻的手掌,正顺着相寻的手臂连爬带跳,几步就到了相寻的肩上。然后,壁虎就发出了欢快悦耳的大笑。它爬到相寻的肩上,似乎就是为了使自己的笑声,让相寻听得更清楚一些。

    相寻从来就没想过和壁虎吵架,只想把这个可疑的东西消灭掉。可是现在,他实在疼得没力气了,听着肩膀上幸灾乐祸的大笑,他只是轻轻转过脸,瞟了壁虎一眼,嘴里“册”了一声。

    “我来帮你,你倒要害我!”相寻的态度,显然让壁虎不太满意,“看你现在这不死不活的样子,真是活该!”

    “帮我?那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这根手指实在疼得受不了,我倒是很想用它来表达我的谢意。”相寻龇牙咧嘴地回道。也是不久前,相寻才在公共租界的英国警察那里,学到了竖中指。

    壁虎是完全没明白相寻的意思,它自顾自地问道:“白天,你中了影咒居然还能自己破解你到底是什么人?”

    “影咒?什么影咒?”这下轮到相寻不明白了,“倒是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敢说是来帮我的?”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的交流,但相寻已经感觉到,这壁虎,应该不是来害他的。不过,相寻也看不出这只壁虎能帮他什么。之所以他还忍着疼痛和壁虎闲扯,是因为壁虎银铃般的嗓音,实在是好听极了。

    “我是受了一位上仙的嘱托,才来帮你的。昨晚就在这里等你了,如果不是你夜不归宿的话,我早就会告诉你有人要害你。早点去想破解的办法,你也不用受那么多罪。”壁虎的话中,有几分埋怨,也有几分得意。

    这些话,由一个悦耳的嗓音述说,更让相寻多了几分信任。

    不过,手指的疼痛,和白天的撞伤明显不同,刚刚似乎有点缓和,忽然又加剧了。

    一阵阵剧痛,直往相寻心里钻。

    “说到受罪,你刚刚让我受的罪,比白天的大多了册”相寻的脸抽搐了一下,“回来再收拾你,我要再去下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