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寻,是故事大王张玉最喜欢的听众,也是抽烟教师张玉最满意的学生。这两样,都没有之一。尝试了几次之后,相寻就掌握了把烟雾吸入肺部而不呛到喉咙的要领。
这天,他的味蕾初次体验了高档饭店的美食,他的中枢神经神经初次体验了尼古丁的麻醉。可能是中枢神经的体验比味蕾差太多,于是满怀嫉妒的中枢神经在一气之下,让相寻把晚餐全部给吐了。
烟醉猛于酒醉,吐完的相寻依然摇摇欲坠。张玉如同对待情人一样,搂着相寻慢慢走向了回家的路。
这一搂,便是一生。
两人在少年时代的交往中,受对方影响更多的,显然是相寻。
相寻的生存方式,张玉没有去学习的必要。相寻的心机城府,也不是想学就学得来的,或者说当时的张玉,还没有意识到这些。
可相寻认识了张玉以后,生活方式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在衣食住行的习惯上,都变得像个真正的少爷了。
在旁人眼中,最容易看出不同的,自然是穿着。
相寻七岁以前,穿的都是养母在世时为他准备的衣服。从五到七岁,那几身衣服逐渐从宽松到合身,最后成了紧身服。和周家来往频繁后,周太太就好心地把自己孩子穿旧的衣服,都送给了相寻。等认识张玉时,周家送的衣服也已经成了紧身的了。由于经常和张玉去饭店戏院,相寻开始注意起了形象。他照搬了张玉的穿法,对襟马褂、黑衣黑裤,看上去就像张家门徒一样。
再后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少爷公子,都穿起了西装。他们两个,也随了大流。
中式的裤子,是没有门襟的。所以张玉刚刚改穿洋服时,曾数次忘了扣上西裤门襟的扣子。于是相寻就开始使坏,他看到张玉门襟开着时往往故意不说,等到大庭广众之下,再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瞟着张玉的的门襟,引得众人都发现张玉门襟开着。后来,就算张玉的门襟是扣着的,相寻也会突然皱起眉头看着张玉的裤裆。真真假假之中,张玉每次察觉相寻看他的门襟,心里就会一惊。长此以往,张玉算是被相寻坑出了强迫症,总会妄想自己的门襟开着。
不过,这样的插曲,并没能阻止他们追随摩登的步伐。全黑或全白的三件套,成了张玉的出门标配。相寻为了避免撞衫,也是审美喜好使然,爱上了灰色西服。
烟灰色毛料,单排两粒扣,收腰单开叉,相寻这个着装习惯的保持时间,比大多数人的生命周期都要长久。
两人闲来没事的时候,还会到张家的大院里练练拳脚。张家是帮派世家,不是武术世家。指点他们的,自然不是什么武师,而是张家的一个保镖。这位保镖,有着极其丰富的街头斗殴经验,在他半是认真半是好玩的调教下,两位少年在文打和武打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所谓文打,就是扇耳光、掐脖子这类动作,动作本身没多大伤害性,使用目的是为了压制对方的气势。这些动作,虽然看似很家常,但其中也有讲究,有的靠突然性,有的靠巧劲。
就比如,甩狠话时,用手指点别人胸口的动作,大多数人,就是用食指的指肚,像按开关一样去点压对方的胸口。可这种错误的方式,并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不适的感觉。被点指的人,只要昂首挺胸不为所动,气势上就完全不受压制。所以,正确的方式是:大拇指抵住食指的指肚,合并最有力的两根手指的力量,把力量集中在食指指尖的指甲上,形成一件锐器,再去敲击对方正心口的位置。心口位置完全没有肌肉保护,一般人被指尖敲击一下就会吃痛不已,再敲一下肯定会后退躲避。只要被敲之人不敢立即翻脸动手,就只能退让。
至于武打,指的就是撕破脸皮后的死磕了。
这方面,张家保镖自己的身手,来源于无数次的巷战经验,实用而阴毒。他传授的要领,大都不在招式,而在于迷惑性、突然性、以及瞬间使对手失去反抗能力的狠毒性。
马步石锁,这类枯燥的基本功训练,两人也没有回避。相寻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如张玉,所以尤其在基本功上下了功夫。张玉又不想被相寻赶上,便愈加不敢怠慢。
起初,不管文打武打,更强壮更老练的张玉,都明显胜相寻一筹。不过,在几年的磨炼之后,脑子更好、确切地说是性情更加阴狠的相寻,在实战中表现出的杀伤力,已经超过了张玉。
认识张玉后成长环境的变化,于相寻的角度而言,很难说是好是坏。伴随这些偶然或是必然的变化,时间也走到了1916年。
这年正月十五的傍晚,外白渡桥的护栏上,倚靠着两个青年。
如今的张玉已经非常高大,肩宽背厚的他在那个年代,随便往人群中一站,都像巨灵神一样显眼。张玉的鼻子很挺,可惜太宽了些,眼睛很有神,却不够大。因此,他称不上有多英俊。不过,身上浓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加上讲究得体的穿着打扮,使得张玉在社交场合中,身边少不了异性。
相寻其实和张玉差不多高,因消瘦一圈,体格才没那么扎眼。只是,若把张玉弄得邋遢一些,换上码头工人的衣服,立刻就能隐入人群而相寻,就算打扮成叫花子,看起来,也是个落难的少爷。因为他的面容,确实很是英俊。儿时的秀美,丝毫没有褪去,岁月成长带来的阳刚英气,又完美地注入进去。美中不足的是,相寻的肩膀有些微微扛起,所以他的身姿看起来不像张玉那样挺拔。有意思的是,他这样的身姿,和他一个人时阴郁的气质,居然般配得恰到好处。
“今晚?明天?”一身黑色西服的张玉问了一句。
张玉的询问,让相寻考虑了一会。等他抽完了手中的烟,才慢条斯理地回道:“明天吧,让他们过个好年,算是报答他们小时候没把我饿死的大恩大德。”
“明天办事么,今晚怎么也得喝几杯。”张玉的样子很轻松,看来等着处理的事情并不麻烦,“想好怎么处理了?”
相寻比张玉看起来还要轻松:“册,有狮头撑腰,处理这种事情还需要想么?”
“那还不是拖到现在了。”
相寻有些无奈,伸了个懒腰回道:“那是我发现,再不处理,就没钱花了。”
听相寻这么说,张玉有些无语,接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册,你意思是,等会喝酒又是我付钱?”
“我又不喜欢喝酒,我是陪你,当然是你付钱。”
“记牢你现在说的,等会少喝点!”张玉白了相寻一眼,“喝起来像不要钱,吐起来像不要命,真是浪费”
相寻喝酒是个奇葩,经常喝吐,却也仅此一种醉酒反应而已。喝得再多,相寻的思维和情绪都不会明显变化,起身走路也是非常稳健。所以,两人在外喝酒,如果都喝多了,基本都是酒量更好的张玉,被相寻扶出门的。
今晚也是一样,相寻并没有少喝,更没有少吐。然后,他照例步伐稳健地把张玉送回了家。
相寻完全不担心张玉喝多了,会影响第二天要一起处理的事情。
因为张玉虽然偶尔说两句大话,但真要做事的时候,却非常可靠。张玉答应的事情,就算是硬着头皮答应的,也会硬着头皮做完。这样的人,只要别太短命,肯定不会默默无闻。现在的张玉,已经接手一些家族生意了,干得还很不错。
相寻最近就不太顺心了,养母留下的东西,已经被他卖完了,连红木箱子都卖了。他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房产从阿根阿彩手里夺回来。
夺回房产,并不是为了收租,这些房租顶不住相寻现在的开销。如果不是张玉正在物色开赌馆的场地,相寻也未必在意这所房产。
这件事,相寻确实没有去想具体怎么处理。唯一的思路,就是自己先谈,谈不拢的话,再让张玉搭把手。
正月十六的上午,相寻在家对面的点心摊吃完早餐后,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小楼。本来他是想回到自己的阁楼坐一会,等午后张玉过来了,再一起去敲阿根阿彩的房门。
可就在他上楼时,刚巧遇上了准备下楼的阿根。
也许是这件事情在相寻眼里过于简单,所以他既然看到了谈判对手,就脱口而出道:“阿根,这房子,你们也用了十年多了,可以物归原主了吧?”
相寻觉得,这两年自己在这条路上也算小有名气,虽谈不上有多大势力,却也绝对不是阿根这种人惹得起的。所以在他眼里,本身就占理的事情,在拥有实力优势的时候,所谓的谈判,不过是通知对方罢了。
只能说,现在相寻接触的聪明人多了,就把癞皮狗的习性忘了。癞皮狗抢到嘴里的肉,就算知道这块肉是老虎的,也不会舍得吐出来。
“这是什么屁话,你又不是亲生的,进沈家的时间都没我长,也敢想这房子?!”相寻刚表露出要回房产的意图,护食的癞皮狗就急了。阿根和阿彩,早想到会有这一天,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两人酝酿已久的理论。
阿根的回话让相寻愣了一下。好在,癞皮狗的习性,他只是忘了,而不是不懂。如果癞皮狗咬着你的东西,你也拖着这样东西和它拉扯,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别去和癞皮狗纠结东西到底是谁的,先把它打怕了,自然就松口了。
不过,相寻并没有立刻贯彻他的想法,看着面红耳赤的阿根,他轻笑着摆了摆手:“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那就先不谈了。”
说完,相寻转过身,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往自己的阁楼方向走了。
相寻这个反应,让阿根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抛出的理论属于强词夺理,相寻听了就这样毫不反驳地走了,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可阿根再想想,相寻现在就算路子有点野,毕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嫩头。于是,阿根也转过身,嘴里唧唧歪歪地准备下楼。
然而,阿根刚刚下了一级台阶,相寻就猛然折返回身,疾步到了阿根背后,抬脚就是一个猛踹!
阿根听到背后迅疾的脚步声觉得不对,再想回头看,已经来不及了。他被相寻结结实实地蹬在了腰眼上,然后整个人就像一根圆木一样,从十几级台阶上轰然滚下,直接滚到了一楼的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幢房子内部的楼板楼梯,都是木质结构。一个人从二楼滚到一楼的动静,就和地震差不多。楼下正在准备一天饭食的人一听这动静,都从厨房跑出来看了。
阿彩也在人群当中,一看到自己男人吃了大亏,她立即嘶喊着冲上了二楼扑向相寻。
可是,阿彩实在太矮小了。她还没扑到相寻,脖子就被相寻一手掐住了。她乱抓乱挠的手怎么也够不到相寻,只能奋力嘶吼道:“还不来帮忙,都是死人啊。”
阿彩的呼救,让几个人动了。早年阿根阿彩随意使唤相寻的时候,还有几个租客也想跟着占些便宜。等相寻学聪明了不搭理他们以后,这些人也就再没给过相寻好脸色。这几户人家,是很不希望这幢房子以后由相寻说了算的。
相寻的腰被抱住了,肩膀被扳住了,掐着阿彩的手也被拽开了
于是,相寻的脸和脖子,立即被阿彩挠破了。
好在,这些人只能做刁民拉拉偏架,想做暴民,则远远不配。
情急之下的相寻,抬脚就把阿彩蹬了出去。
然后,相寻看了眼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顺着它的拇指方向猛然一抽,就甩开了那只手。那人一愣,没明白相寻是怎么一下子把手抽走的。想不到相寻刚刚抽走的手忽然翻了下腕子又回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就戳到了那人还因为发愣而瞪着的眼睛上!一声惨叫后,拉拽相寻胳膊的人就捂着眼睛蜷缩起来。
相寻的腰还被紧紧地从背后抱着,他便狠狠地用脚后跟跺了一下身后之人的脚面,趁对方吃痛时,稍一挣开环抱,就在那人的裤裆上猛击了一记!
此时还扳着相寻肩膀的那只手,则被相寻捏住了两根手指,相寻用全身的力气,转身用力一拧,只听嘎达一声!那只手的主人,蹲在地上就鬼哭狼嚎起来。
刚刚裤裆被相寻击打的那位,这时才发出了后来居上的哀嚎声。
就这样,阿根阿彩和几个上来帮忙的人,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全都栽了。相寻绕着倒在二楼的几个人转了一圈,又撑着楼梯护栏看了眼摔在一楼的阿根。然后,他的目光就在其他人脸上,逐个停留审视。
确认没人再敢造次,相寻很是满意。他撑在楼梯扶手上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在做事的都把事情放下,在屋里的都把门打开,少爷我有话说。”
租客们照做后,相寻就继续道:“都住这么久了,沈家的情况,你们心里都有数。我也用不着你们谁为我说一句公道话,你们眼里的房东,还不配跟我谈公道。”
说到这里,相寻猛然提高了嗓门:“不过,谁他妈的还敢帮着这两个人的,就别怪我把在外面的习惯带进来了!”
相寻面目狰狞地巡视了众人,等所有人都躲开目光把头低下后,他再次放缓了声音:“这一对活宝,收了你们十几年房租。我作为房东,却一个铜板都没拿到过现在让你们补交一份给我的话,你们肯定怪我不讲情理吧?”
众人心里再怕,可听到触及利益的言语,这会还是窃窃私语起来。七嘴八舌间,有跟着相寻的原话说不讲情理的,有说相寻要清算,也该跟阿根阿彩去算的
任由他们聒噪了一会,相寻才说道:“给你们两条路,一是一个铜板都不差地补齐了租金给我,然后滚蛋”
此时的相寻一脸凶狠,把有些人想要申辩的意图强行压了下去,随后他慢慢扬起了嘴角,点指着躺在地上几人,悠然道:“第二条路,把这几个不开眼的,给我扔出去。”
相寻就看着众人的表情,从先前的不满,变成了窃喜,又变成了为难众人的为难样子,忽然让他怒火中烧:“你们是拉不下脸?你们有脸拉吗!这十年多,住着我的房子,却不管我的死活,你们真要脸吗?!”
骂了一阵,直到看到租户中一个叫作桃花的女孩发红的泪眼,相寻才放低嗓门,冷哼道:“想现在做好人的,就和地上这几个一起滚出去做。想留下的,就听我的吩咐”
就这样,时而威逼,时而利诱,相寻花了不到半个小时,便作完了安排。阿根阿彩,即刻净身出户,他们所住屋中的一针一线,都用来抵消这十多年擅自收取的房租。拉偏架的那几户,被允许带上自己家当,也是当天搬走。阿根阿彩占着的正房,以后当然是少爷来住,剩下的租客,全部整合到二楼,把一楼腾出来作他用。为了提高留下租户的积极性,相寻把他原本就看不上的房租,又减去了不少。
做回主人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被留下的租客,午后就帮着相寻,把要赶走的人全部摆平了。
呻吟着的阿根,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阿彩,这两位都没能够回屋一次,就被众人按着相寻的意思直接抬出去了。
“你们要是觉得当个瘸子没什么不好,脚就尽管往门里跨。”相寻用这句语重心长的话,来告别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人。
没有离愁,趣事还是有的。相寻初衷不是为了租金,给剩下的房客减租,就是在利用他们,好帮着把事情顺利处理。想不到这些剩下的房客,在帮着善后的过程中,爆发了超乎相寻想象的积极性。这些人自发守在门口,仔细地盘查着被勒令搬出的几户房客,只要发现他们带走的某件东西,本来是这幢房子里的物件,就立刻扣下。
相寻和午后赶来的张玉,各自端着一碗面看他们扯皮,看得津津有味。看到一位“检查员”强行要扣留一个刚刚刷过的铜制夜壶时,相寻和张玉对视了一眼,然后口中的面汤便都喷在了对方脸上。
这晚,相寻在正房睡下的时候,这幢小楼里的政权斗争和格局变化,终于全部完成了。晚饭时,相寻也和张玉初步商定了把一楼改造成赌坊的计划。
之所以称赌坊,而不是赌馆或者赌场,是因为规模问题。
他们只准备放一张骰宝桌。骰宝,就是通常说的赌大小。三颗骰子一个骰盅,庄家开盘,闲家可以买大小或者点数,买定离手,摇骰开盅。对玩家来说,这个游戏规则简单、过程刺激,似乎没有技术门槛,输赢全看运气,颇有些童叟无欺的感觉。所以,有赌场记载以来,这个游戏就已经存在,并且如今仍然是各大赌场的重要项目。
相寻没有和张玉细谈赌桌上的事情,相寻本身对赌没有兴趣,因为,他是个逢赌必输的人。上海赌桌上有一句老话:跟爹娘可以犟,跟牌不要犟。相寻深以为然,既然老输,干脆不玩。
不过,赌坊的名字,在那晚就定下了。
谈这个话题时,相寻脱口而出的是“寻狮赌坊”,可张玉反复品读后觉得,不管读音还是含义,都有点“寻死”的意思。考虑良久以后,张玉主动提议,采用自己并不喜欢的“玉”字,叫“寻玉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