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中正楼的中厅,李虎的心思还在费青妲身上,因为见她而被她傲慢无礼刺激出来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心思一动,似有所觉,不由猛地回头,细细回顾自己上去的路径和所花费的时间,这一寻思的结论就是,他与逢毕大步如飞走上去所花费的时间远远比通报的时间要长得多。
这么说,费青妲让家人带他上去,要么是费青妲原本不在现在见自己的位置,听说自己来了,竟飞一般跑回去喊来琴师操琴,而自己躺下要么是她原本就知道自己要来,让人等着带自己上去。
前者经不起推敲,后者也有疑问,自己这一趟来见费青妲,接近于临时起意,是谁能告知费青妲自己要来访她?
狐疑、狐疑地走出去,一路前往书画古玩街,还没有走到,崔生源已经带了人出来,到处找他。崔生源受到过严格的训练,寻常小事面前足可以做到不形于色,但今天李虎见他,却是步履有点匆忙,似乎多出几分焦虑。李虎喊了他一声,他就趋步到了跟前,低声说:“将爷。陈舛挑了一副今人的画作,竟肯以百万贯巨资求购,您的身份我不敢多言,是以大帅的名义找的官庄总办,总办觉得此画不古,不值百万贯,要找大帅去问,丝毫不肯认款,已经僵持上了。”
李虎哑然道:“陈舛要动用百万贯巨资?”
崔生源道:“没错。是晁满的老子出关图。晁满,我也听闻一二,文章书画堪称一绝,但他才刚死十年,画作是他的儿子委托店家求卖,听说是个纨绔子弟,无非是想借父亲名声胡乱要价,供自己挥霍。”
李虎陷入沉默。
原与陈舛计较的就是千金买马骨,只是陈舛也太敢出价,百万贯?以夏币计算,也要十数万贯……如果是传世之宝,倒也说得过去,今人之作,确是不好令人接受。
在几人的目光中,他反而称赞道:“陈舛真是干大事的人,出手丝毫不见小气。”略一沉思,他嘱咐崔生源道:“不要什么事儿都要大帅做主。你让他们带我去看看,你呢,与逢毕一起去找费仙子担保。”
逢毕知道李虎对费青妲的印象好不到哪去,疑惑道:“找她担保?”
李虎慢吞吞地道:“对,去找她担保,让她出钱更佳,她反正有钱。”
逢毕压低声音道:“看她接待将爷的态度,她没把将爷看在眼里,要是她不肯呢?”
崔生源讶然道:“她敢不肯?”
李虎略一沉思,轻声道:“吓唬她。你二人与她讲,父王授我夏剑,督西路,诸将不受命者,皆可先斩之,她曾是父王旧人,拿此事去请求她而不是强迫她,是我这晚辈觉得为难!希望她能给几分薄面。”
逢毕瓮声瓮气道:“她偏不给薄面呢?”
崔生源拉了拉他,轻声说:“这是客气话。将爷的意思很清楚,要是她还不听,就用夏剑斩她!”
逢毕吃惊道:“她要是觉得没面子,不听,又怕将爷斩她,会不会叛逃呢?”
李虎淡淡一笑。
如果费青妲不肯担保,他也无可奈何,自然不会真的亮出定夏剑自云“定斩你”,要是滥用,回头也无法给阿爸交代,无非故意去刺激一下,看看费青妲这个看起来像是悍臣的女子能有什么反应罢了。
至于购画,购不了此幅购别的,购不了百万贯的购个十万贯的,非要干成某事,去与大夏制度较劲倒也得不偿失。
由人引着,信步来到那家古玩字画店,画被移到亮堂处,却还在挂着,陈舛凑在上面赏鉴,一旁的官庄来人坐在几桌旁,面露厌恶,咬牙切齿地喝茶,古玩字画店却是从上到下都在围着他们转,连同行都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门口围着看热闹,小声地议论。
李虎从门口挤进去,那喝茶的中年人先看到,猛地站了起来。
他大声说:“李二蛋将军是吧?出来时我们总办说了,你打着将军的名义,他无话可说,要是你们真的买点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得给大帅面子,可要是胡乱采买,让我们稀里糊涂付款,休想!”
李虎走到他身边,按了按他胳膊作一示意,就到了陈舛跟前。
陈舛不再赏画,笑眯眯地回过头,盯着李虎。李虎略一点头,便去寻画幅的细处去看,所谓的老子出关图不写背景,笔法狂放雄奇,卷面上,老子坐于青牛之上,手持一卷,似道德经,抬眼注视空中一鸟,似大雁似蝙蝠,他因为看往空中,下颌翘起,雪白的胡须成缕倒卷,加上目中流露出的悲悯天人,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但不知为何,李虎总觉得哪儿不太对。
他细细再看,依然觉得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收回眼神看向陈舛,陈舛也带着询问看他。
陈舛道:“阿虎你看出此图的不同了么?”
李虎摇了摇头。
陈舛道:“你看老子的朝向!”
李虎便又细细看去,意会到了。
老子牛头走的方向不对,老子出关,按照坐北朝南的中堂方向,应该向西,历来可以对照向西,此画却反着,往东北方向,往东北方向?
陈舛再提醒:“你看牛!”
历来老子骑的牛都神肖水牛,虽然是青牛,却是大肩圆腹,胖脸大弧角,两角向后展开,这牛却大不同,有几分塞外野牛的神骏,清瘦几分,也桀骜几分,留白上还有一首题诗:“去国有乌发,出关无送车。别关雁呛鸣,胡地羌芜生。道德传千言,图志白雪翁,未能尽韬略,紫气化春风。”
陈舛道:“姑父何时去国?”
李虎大吃一惊。
他又细细读图,去找题跋的年月,立刻推算了出来,这一年正好比他阿爸回东夏那年早了一年。
陈舛感慨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李虎连忙问他:“晁满是何经历?题诗是他在自喻吧?”
陈舛轻声道:“诗非他所题,画为他所作,此诗似谶语,店家说是谢天师所题。”
李虎道:“这不可能。”
他说:“外公是当年驾鹤的。”
陈舛往外扫了一眼,见店家想往跟前凑,拉了李虎的袖子一把,转了个方向,低声说:“题字是不是后来加的,谁知道?想必你家有你外公的手稿,到时对照可知。眼下此作与其说晁满自喻,不如说是谶……姑父自养青牛,骑白马,黑发出塞,而今东夏大治,已非昔日荒芜景象,岂非有化胡之功?!”
李虎点了点头。
陈舛又道:“老子乃道家先贤,姑父是姑老爷的关门弟子!”
李虎又连忙点头。
陈舛再次压低声音道:“安知姑父非老子之下凡尘?”
李虎苦笑道:“这个万万不可。”
陈舛微笑道:“什么可与不可,你夏方不言语不辟谣,任它在民间自传,舆论,交给它悠悠众口……但看花山众师长如何说。阿虎,你看要不要通知大帅,让他请示朝廷,派兵来此接画?”
李虎一霎那分析不了利弊,只好采纳说:“好,那就这么办,但现在不可让朝廷上的人知道内容。”
陈舛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你能明白我百万贯不敢还一文价格了吧?这是在买王气呀!别说画不是假作,就是假的,托晁满所作,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