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圈百姓渐渐扎严实,时不时能看到冒起的烟尘,能更听到骏马的长嘶,这让官兵们感到无比震惊。即便如此,附近些村子也还在飞速驰援,十几、几十地跑在田间地头。石敬孙死死摁住骚动的战马,尤能不动声色,吓唬眼前的百姓:“你们都疯了。胆敢堵截官兵么?不想活了吗?”
他故意不提李虎。
难道被百姓围上,他反过来要报李虎的名头,喊着自己是李虎的结拜兄弟自救吗?
一挥手,训练有素的官兵竖立兵器,圈成圈子,结阵提防。
两个阵营分明,很快又只隔十几步,便是官兵再逼近,百姓们也不再退让,而是在等李虎,纷纷説:“快去找李虎来,让他问这些官兵想来干啥。”李虎走到村口,便有人让出道路,供他一直走到石敬孙跟前。
李虎给石敬孙抱了抱拳,热情问他説:“阿兄上门来做客,怎么不提前説一声?”
石敬孙依然不肯放弃威慑之心,往四周环视,冷冷地説:\dǐng\diǎn\ “本来是。可现在?你看看,还顾得吗?”
他“哼哼”几声表示蔑视,突然大喝一声,声音像晴空中的一声惊雷:“你们想造反吗。”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旋即又恢复吵嚷。
人人都想分辩一番,却也不知道究竟在説什么。
李虎给他们按手掌,等百姓们安静下来,笑道:“阿兄来看我,带着兵呢,有diǎn儿隆重,被误解了嘛,也难怪乡亲们,你带好几百人,要是索丁,我们可难经你抓。”
他回过头,大声要求:“散了。我的结拜兄弟来看我,排场有diǎn大。”
石敬孙也不敢再装模作样。
他现出热情,跳下马找李虎拥抱,还指着周围的百姓,故意説:“我还当他们要造反,他们该不是全冲你上来的?啊呀。兄弟呀。你在乡间,简直是一呼百应呀,是吓完为兄,羡慕死为兄呀,羡慕死了。”
他眼皮跳动,再扫了一扫,觉得百姓似乎又多了些。
晚上接受李虎摆宴招待,天都黑了,还有人打火把结队来。
他们到了,村正或为首领头的百姓一定会到里头,喊问一句:“是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去。”
实在是觉得他们跑几十里,来的不容易,杨氏就让方海发钱给他们买茶,有些是接了,有些是説什么都不接,大声説“俺是种着东家地的”,“东家有活找过俺”,就连王亭长,都带人第一时间到了,他可是官府任命的亭长,来之前来之后,还都在安排别人别説他是谁,説怕官府不愿意。
最令人意外的是,游牧人也有人来。李虎试图修复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曾派人去他们那儿,传授他们怎么种地,还送了些农具,他们与当地人还是往来不多,但已有改观。他们从马乡过来,路远,虽骑着马,却来得最晚,来了也不説来帮李虎,却是问:“找我们来,我们拉啊。”
石敬孙心里就没平静过。
李虎又让他改观一回,虽然难保不是远地方的百姓想找个人挑头,抗拒索丁,但李虎的威信可见一斑。石敬孙在心里想,难道和我带兵来一样,他就是让我看看乡里有多少人愿意听他的吗?
最要紧的是,他看到了另外一个李虎,在外,在官场士绅面前,李虎那是一等一的傲慢,土建石材大会,自己都不站在门口接人,而在乡间,在这些泥腿子面前,每有人来,他一定是让石敬孙等着,然后出去答谢,宴会上非要请乡间的老农坐在上首,説是他长辈,还时不时与人敬酒,双手捧碗,礼节一丝不苟。
石敬孙的眼皮一直在跳。
他幸庆自己在谋士的建议下,选对了方式,而且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察也没出错,李虎绝不简单。
他拿出武人酒宴上常来的路子,暗中让部下找人拼酒、角力,瞄就瞄向与李虎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图里牛。
酒,图里牛喝,但不多喝,忍得口水都在往在外流,而角力,他更不会自己下场,都是喊了一声,喊进来一条好汉。
几回角力,那几个石敬孙手下的弟兄可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历经战阵过的,却丝毫也不见占上风,败多胜少。
喝了不少酒,石敬孙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开始追述自己生平,絮絮叨叨地説:“李虎。其实我也在乡间长大,也吃不饱穿不暖过,等入了伍,想着可能吃饱了,你説怎的,老卒抢饭,到我时,饭桶空了,到我时,饭桶空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一石头扣个老卒头上,我让他带头抢?!一群人围着打我,我差diǎn儿被打死,却活过来了,也就是这一次过去,终于吃上吃饱。”
他説:“运气够好,我们营的校尉刘瓯他説我够狠,也有力气,能骑马能射箭,就把我带到身边。夏侯武律和高显兵攻打备州,在保郡东边,他给战死的,我往跟前跑,去救他,他回着头,给我摆手,让我逃走,就那么给我一摆手,摁住他的高显兵一刀把他的头剁了下来,扣在手里来追我。”
李虎起身,与他喝了一碗。
他站在那儿,摇摇晃晃地説:“李虎。你要相信我。我和一些人不一样,你信不信,我虽然也杀人,也要钱,但我不会留给自己,除了盔甲战马军械,我所有家当加起来,也不一定超过千两。”
他补充説:“就是这些钱,也是为了与人交往,拿来应酬。”
他挥舞手臂説:“我想要钱,我立刻就能富有,但我身后,还有一帮弟兄们跟着我呢。我要是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把他们照顾好,刘瓯子也不愿意,是不是?多少次了,他瞪着眼在看我。”
他带着的几个兄弟,有的都不自觉站了起来,眼眶里都是泪水。
石敬孙又説:“我虽然也杀人,但我想的更多的是救人。我要求人,不救哪一个,我要有一支军队在手,我要打出一个朗朗乾坤,给百姓一个保障,让他们安心种地。”
他瞪着两只眼,问李虎:“你信阿兄吗?”
他大吼一声:“你信阿兄吗?”
他央求説:“你来帮助阿兄。我几千兄弟。你説的就是我説的,你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李虎哈哈大笑,别住他的酒碗不让他再喝,石敬孙却是非要喝,手腕上筋都出来,碗往脸上凑,嘴角牵动,凶狠地説:“你看阿兄喝得到不?”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李虎也逐渐增加气力,最后石敬孙弓着背脊,李虎挺耸起一边的肩膀。
随着酒碗“啪”一声落在地上,场上猛一静,立刻又响起李虎的笑声。他跟旁边的人,包括那些石敬孙的手下説:“阿兄醉了,不能让他再喝了。”
石敬孙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虎,眼里蓬勃-起来的火焰渐渐收起,再看往地上,是一个摔成八瓣酒碗。
他説:“是呀。醉了。李虎。你真是名不虚传。我醉了。明天酒醒,咱们再好好商谈,我还真有事要找你谈。”
石敬孙都説自己喝多了,自然会让人把自己带走退席。
李虎要把他安排到石场居住,去挽留。
石敬孙大吼大叫:“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但将士们都露宿在外,阿兄怎么能往房屋里钻,你放心,外头凉快。还凉快。”
一路喊嚷着“凉快”,一路与他手下的几个弟兄回到村外搭的营地。
到了营地,他一把分开搀扶他的弟兄,示意了半天,让那兄弟拿出与李虎一样的姿势,而他自己,虚空中像是拿着酒碗,非要往自己嘴边送,那个兄弟别上他胳膊,试了几次,都是他赢了,他喘着气説:“李虎可还是少年呀。我却是阵斩高显xiǎo虎王百户,开三石之弓,曾经闻名三军的老军伍。东夏人咱也交过手,看他还有余力的架势,他起码要在黑鹰九级以上。”
一个部下説:“听説东夏武士有十三级,九级有什么了不起。”
石敬孙怒道:“懂个屁。一个一个不学无术,不留心天下大事。不知道与北人的差距。要知道绝大多数人,身体都是差不多的,是在一个线上,在东夏,五级以上也已经是悍卒,属骁勇善战之辈,臂力、腰力各有要求,而到了七级,开三石之弓,扛石数百斤,已是猛将之列,到九级,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虽然再往上还有数级,也还有十三级的猛将,但你们却不知道,以前的十三级标准可惜啊,怕只相当现在的十级、十一级,老子説他九级以上,那他就是快要挨dǐng的人。”
一个部下説:“不至于。大哥你是醉了,他李虎可是没喝多少。”
石敬孙还是吃马屁的,便不再吭声,过一会儿,他喊了两个人到身边,隔绝众人,私下嘀咕什么。
圈子更xiǎo一些,石敬孙才説:“辛先生的判断是对了,李虎会是东夏的重要人物,他肯定是的,真的假不了。是不是十五岁没什么好追究,但年轻是肯定的,要知道东夏以武立国,这么年轻的九级猛将,能舍得让他流落民间?这不可能。这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他能够贷到那么多的钱,招揽到那么多优质的东夏武士。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见什么人都那么傲慢,我来对了。”
一个部下説:“大哥,要不要再从长计议一番?你怎么那么想驱逐苗保田呢,如果田启民带兵来援呢?”
石敬孙平静地説:“真要到那一步,咱连田启民一起打。军费,郡守给了苗保田一半,咱们连争也不敢争,时间长了,弟兄们吃什么?清乡索丁?这样来弄军费,那不是在坏自己的名声吗?让苗保田去干。保郡是咱的根脚,不能自坏,和李虎谈妥之后,只要能解决吃饭问题,我就先拒绝清乡索丁。”
他问:“你们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干?”
两只大手往他手背上搭去。
三双眼睛在黑夜里闪亮。
石敬孙又説:“我的士族朋友多,好些人早就在给我説清乡索丁的利害,我嫌烫手都来不及,那苗保田却还眼馋,愿意拿自己的驻地给我换清乡索丁的事干。他不知道,我敬士族,是我与他的区别。我不贪蝇头xiǎo利,是我与他的区别。”他站起来,説:“他一介武夫,他不懂金坡城可以用来干什么,李虎要是东夏那边的人,金坡城他就可以拿来走私,这一diǎn,足以让他答应咱的条件。能看到一件东西的价值,哪怕只是一座土堆,那也是我与他苗保田的区别。”他説:“一旦驱苗,我必能战胜之,把与他勾结的郡守也要一并撵滚蛋。到时我们要让保郡一方平安。你们看到李虎的威风了,谁能保住丁壮,让他们安心种地,谁就一呼百应,不缺兵不缺粮。”
他又説:“刘鸥校尉死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决不能再像牲口一样活着,被人赶上战场,割掉脑袋。”
他紧握双手,握到发轻,断然喝道:“我们要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不再让人随意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