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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扶龙蹈虎张义初(完)

    砰!

    火焰蒸汽当下逸开,整个大幻窟顿时蒸笼一般,叫人睁不开眼睛。

    “我只问你一句,我义父是同姓李的一齐走的,如今我义父的尸骨未寒,他为何不告而别?”

    三昧火凤的粉拳捏得咯咯作响,七窍都喷出火焰来。

    “还有那火屠,分明与姓李的一伙,方才也不见他。你敢说这里没有内情?!”

    花青太岁也不阴不阳地说。

    “哇义父!呜呜呜。”

    鬼头貘和玄皮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砰砰只顾磕头,把花岗岩的地砖都撞得开裂。

    大幻窟中人人缟素,哭倒一片。

    丹娘摇了摇头:“金山老祖与张义初一同仙逝,这在龙虎山前,人所共见。老祖想必是料理了身后事,才上了龙虎山。他不大张旗鼓,是不想徒增哭啼。十几个义子里,金山老祖总会和其中一两个托孤。若是你们真的全不知情,我红口白牙,也解释不来。”

    三昧火凤不依不饶,还要发难,却被旁人喝止。

    “好了,小九,再闹下去徒叫人看笑话而已。义父此行,的确心存死志。”

    卵二姐腰里缠着白色布带,脸上尽是泪痕:“李武曲不辞辛苦,费心力将家父尸身送还,这份恩德,伏龙山上下铭感五内,只是不知恩人姓名?”

    丹娘盈盈施礼:“殷氏箕子朝,摄山女。”

    陷地大虫低声问旁边的弟兄:“她什么意思。”

    十四义子当中,自了道人读过些诗书典故,他低声回答陷地大虫:“她说她是周武王封属,箕子王朝时诞生的山灵,哼,这些朝鲜的荒神野祇,总要往周秦汉上靠,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

    卵二姐狠狠瞪了自了道人一眼,只是见丹娘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点点头说道:“想必前些日子,龙虎山闹得沸沸扬扬的青火天妖,便是恩人您了。”

    丹娘没有回答卵二姐的问题,只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诸位没有旁的事,摄山女就此别过。”

    卵二姐听了这话一揖到地:“恕不远送。”

    丹娘环视一圈,在洞窟当中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圈,突然开口:“我又想起一桩事,我有位故人如今也在大幻窟中,还被老祖收作义女,只是如今伏龙山诸多变故,却不知道,诸位还能否容得下她?若是容不下,不妨今日我便把她带走,省得相见两厌,彼此都不愉快。”

    卵二姐听了一笑:“我伏龙山还没有小气到容不下自己姐妹的地步。若真想跟你走,自然也不会躲着不见。”

    “二姐说错了,我可不是躲着不见,只是去安置义父的尸骨,没来得及见她。”

    九翅苏都大步自洞中出来,她同样披麻戴孝,双眼通红,也是刚刚痛哭过一场的样子。

    “是李镇抚叫你来找我的么?”

    九翅苏都一扬脸。

    “就当是吧。”

    丹娘不咸不淡地回答。

    “唔,这……那请你转告李镇抚,义父新丧,我要为义父守丧三年,他的好意,我只能三年以后……”

    “我知道了,我一定转达。”

    丹娘点点头,不经意间打断了九翅苏都的话。

    九翅苏都张了张嘴,可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丹娘再不拖拉,在众妖的复杂眼光转身离开。

    她走出大幻窟,**双脚踩在崎岖山林间,一直出了月平县,走到蓉江水的边上,周围野林上挂满了柑橘。江边升起一望无际的荷花,阵阵荷香飘来,沁人心脾。

    丹娘就这样驻足在江边,像是观山赏水,又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一支扁舟自江边划来,扁舟上坐着一只半丈高的酒坛,红色纸皮上写着斗大的“凪”字,坛口上顶着草帽,自酒坛破口伸出苍白色的四肢来,撑着船蒿而来。

    船头还倚坐一名气质沉静,桃腮杏目的淡妆女子,她身穿花纹繁琐的暗金燕居服,双耳戴着同样色调的流苏耳环,扎凌云髻,单手杵一把吊穗雕龙宝剑,缎子一般柔滑的黑色长发随风摆动,叫人一眼看去,心头涌起一股凛冽的滋味。

    扁舟渐近,丹娘神色也起了些变化。

    啪嗒

    那女人跳出船蓬,与眉目低垂的丹娘面面相觑。

    “我顺路搭船回家,和你们的事不相干,告辞。”

    丹娘歪了歪头,冲这端宝剑的女人笑了笑,那女人点头回应,然后转头朝大幻窟方向去了。

    草帽酒坛扑通跳入水中。冲丹娘连连作揖:“在下无壤酒,拜见木花咲耶大人。”

    丹娘回头目视草帽酒坛,把笑容收敛干净:“太岁人呢?”

    “月神大人委托在下代为取印,”

    丹娘听了发笑:“龙虎山老天师,可是指名道姓,要我把阳平治都功玉印交给太岁本人,现在她不肯来,我可是头疼得紧呐。”

    草帽酒坛的纸皮上的凪字皱成一团,他颤巍巍地掏出一枚瓷瓶,扔给丹娘,丹娘下意识接住,不自居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无壤酒语气恭敬:“瓶子里是月神大人的心头精血,月神大人她知道太平洞极经上有两在心魔符这样。合二为一,彼此纠缠的法门,也有一化作二,分道扬镳的神通,龙虎山老天师答应咲耶大人保管太平洞极经,她猜想,这样的法门总要用得上双方的血肉发肤,才能施行。便托在下稍来了。

    “她原话怎么说的?”

    无壤酒支吾了一会儿,半土不白地学舌道:“大人说,她作的不是血汗工坊,咲耶大人想拔香头子,没人拦着,只是恩怨讲清楚,别背后记恨着谁。若是有因缘,不妨回来看看,不二山上的神社,永远为咲耶大人……”

    “好了。”

    丹娘打断了无壤酒,她把一枚黑气缭绕,内里透血丝的白玉印玺抛了出去,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草帽酒坛双手接住印玺,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也没等丹娘走远,便抓起长蒿跳上扁舟,不知去向了。

    龙虎山,太乙馆。

    钱守仁咕咚咕咚地咽着唾沫,面对太乙阁诸多高功法师,他强压怒气:“如此说来,我只闭殿两天,不仅师尊羽化,连天师道四样镇门重宝,也丢了三样?三五斩邪雌雄剑,太平洞玄经,阳平治都功玉印,统统不见了?”

    一位义字辈高功当即开口:“叫龙虎门人万毋插手,是老天师最后一道法旨。我们不敢违背。倒是一气他们几名灵宝道人,曾经拦截过抱着金山遗骸下山的李武曲,只是被小高功给阻止了。”

    “朏……守一人呢?”

    钱守仁质问道。

    那位义字辈高功摇摇头,却暗自寒心,老天师羽化飞升,其中有多少不明不白的秘密?尤其他先抗圣旨,后将自己革出龙虎山门,这些事都瞒不过北京来的那些个宫廷法师,此举之唐突激烈,能毁去老天师一生清名,甚至累及龙虎山。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这位钱守仁刚一即位,不为老天师之死求取名分,不稳龙虎山上下惶惶人心,只求那几件门中死物,这叫他如何不担心,如何不寒心。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呢来。

    山涛林海,褚红色的大小宫观星辰般镶嵌在群山当中。朏胐踩在山崖的陡峭的石头上,瘦小的身子像野草似的来回摆动。

    “祖师老祖九天雷帝妙祖皇君,祖师玉京山应万人天供灵宝元中**师,本派演教古往今来传法……”

    他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直到背诵了全本的救苦早朝启师慈光仪,他才站定在山风呼啸的悬崖边上,一时觉得有些口干,就随手塞了几朵肥嫩的石斛花到嘴里。

    他仰望天空,来回飘动的云朵,像是过去师傅身上摆动的袍袖。他伸手去抓,那云都碎开,他手里却空空如也。

    “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师傅,你养育我这些年,只是叫我管好这道门口么?”

    他目光一转,却发觉山间有个小黑点在蜿蜒移动,仔细去看,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宇间一股浑横气,背后背着书篓。

    “小先生,你到这里来,是烧香,还是拜道?”

    那少年被突如其来地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才见到一名粉雕玉琢的道童水汪汪地盯着自己。

    曹永昌呼了口气,镇定了下,才冲朏胐说道:“我不烧香,也不拜道,只是采风。”

    “采风?”

    “是了,昔日施子安先生游览龙虎山,才写出“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水浒来,今日我游龙虎山,便是要领略个中风光,日后在书场讲起这一段来,也有神采。”

    朏胐眨了眨眼,脸上笑容灿烂:“你会说书啊?”

    “略知一二。”

    “那你会讲那个,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猴王?”

    曹永昌笑了:“你说的华阳洞天主人的西游记平话吧?我熟得很。”

    “不对不对。”

    “那就是元杂剧,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猴行者。”

    “也不是。对了!”

    朏胐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一脸兴奋:“丁丁战猴王!”

    曹永昌抹了抹腮帮子,有些迷糊:“啥?”

    “时人只见天门峰中,有万道金色风雷齐齐鼓动,天地惨然,据守仁法官的说法,老天师便是届时羽化,与青火天妖,大宁卫镇抚李阎,还有伏龙山妖人金山一同飞升去了。派去的一众宫廷法师,也亲眼目睹了老天师的遗蜕。还有便是……他们的折子里,说天师抗旨,还说龙虎山上下公然羁押钦差,说他们只知有天师,不知有皇帝,话是得怪吓人的,折子原文在桌上,主子过目。”

    幽深大殿中,天威司朱焰双膝跪地,平和地转述这些天来龙虎缇骑呈送京城的邸报。

    书案上,神皇帝的面容笼罩在黑暗当中,他随手把桌上奏折放到一旁的铜盆里,堆起一座高高的纸山。这些都是近几个月从各地方送来的奏折,神皇帝看过之后,便堆在一起了。

    “朱焰,你觉得我是该赏龙虎山,还是该罚龙虎山,是该赏我这位飞升的师辅,还是该罚我这位飞升的师辅呢?”

    “缇骑不敢过问国事,只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谅那龙虎山也不敢讨价还价。”

    “无妨,说说,朕姑且听。”

    “……”

    朱焰沉默一会儿:“奴儿觉得,老天师当赏,但龙虎山该罚,重重地罚。”

    座上的神皇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龙虎山如何罚?”

    “怎么罚是主子的事,只是罔顾王上的事,再不能有了。”

    神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且不急他,但张义初,不当赏。赏了张义初,就是给钱守仁添堵,朕不能给他添堵,朕要他唱红脸,朕来唱这个白脸。”

    “主子天裁。”

    “还有旁的事么?”

    朱焰沉吟一会才道:“这些天,民间总闹些蹊跷怪事,各地的喜鹊都失了声,百姓驯养的牛羊,半夜流泪不止,有人见到老虎戴孝,苍鹰哭丧,泥塑泣血。另外,不少凶横乖离的外道野神,统统自发地系起了白腰带,奴儿猜想,是伏龙山的余孽。”

    “还有么?”

    “东南备倭都司传来消息,前些日子,九州妖国陈兵海上,但是很快又撤去了。雷声大,雨点小,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了。”

    神皇帝打断了朱焰,一指铜盆:“把这些都烧了去吧。”

    “是。”

    朱焰站起身来,端起铜盆往火炉边上走,蓦地,她眼皮一睁,小山似的奏折里,她歪歪扭扭瞧见几行字,什么“值岁天人”,“变化荣枯”。是一首七言绝句,前三阙都被挡住了,只能看到最后一句。

    “从此便教尘骨贵,九霄云路愿追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