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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三圣珓

    石虎在平阳郡北境背山立营的两日之后,刘央、北宫纯等率兵追来,与陈安会合,相隔五里下阵。

    刘夜堂用兵素来谨慎,所以他不是很能理解石虎的想法——你干嘛不肯退到山北去呢?

    倚仗地势之险,利用晋人故垒,山前只要留下数千人守备,足矣,主力完全可以先退到山后去嘛。因为赵军的粮草原本都储藏在高梁,结果被陈安放一把火给烧尽了,所携十万牛羊,也多半遗失,估计存粮最多也就够支撑十天半个月左右的,还得从后方现运。可是山道险狭,粮运不易,除非你还憋着马上打一场大仗,否则主力退归西河就粮,不是更加稳妥吗?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刘央唯恐石虎欲作困兽之斗,还打算杀出来,故而丝毫不敢懈怠。他也不紧逼,只是深沟高垒,牢设营寨,以封堵赵军再度南下之路。顺便还让姚弋仲去修复永安县城,以作为后方基地。

    山口狭窄,东西不过十里地而已,晋军这么一堵,石虎难以绕路,只能正面硬撞。他多次出营挑战,刘央皆不肯应,复遣军尝试缘山而过,却都被北宫纯和陈安率领骑兵给逼了回来。烦闷之下,更是连日鞭笞士卒,以泄心头之愤。

    好不容易等了几天,有快马从晋阳过来,传递王续的书信——王续既已被擒,要他写一两封伪书,却也不难——说晁参军和续刺史没日没夜地劳累,正在搜集各县粮草,并且征募壮丁,还望太尉稍等些时日。

    石虎心说军中粮秣将尽,我哪里还等得了啊!于是命人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命来人带回去呈上晁赞、续咸,要他们不管搜集到多少粮草,都赶紧先往前线运过来——兵源倒是不急,来了也是白耗粮食。

    又再数日,突然间有杂胡跑来前线,禀报石虎,说续咸、郭殷谋反,已经夺占了晋阳和阳曲二城,刘虎、晁赞尽皆罹难!石虎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召集诸将商议……

    续咸、郭殷虽说关闭两城城门,不与外界通传消息,欲图麻痹石虎,终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难免有不肯“附逆”的胡人逃亡出来,通报石虎。而至于他们遣之南下与晋人联络的使者,因为石虎封堵山口,被迫要自群山中沿着汾水河谷而过,道路艰险,反倒落后了一步。

    石虎召聚诸将,即在帐中破口大骂郭荣、郭权,差点儿要再把这俩舅子拖出去砍了。郭氏兄弟跪地磕头,反复辩解——虽说我家和阳曲郭联了宗,终究不是一家人啊,则郭殷造反,干我等甚事哪?

    石虎恼怒过后,心中也有了主意,便说:“今当虚张旗帜,以惑晋人,我自将大军折返,必要复夺晋阳,生剥二贼之皮!”

    参军张群劝说道:“此向晋阳,将近三百里地,我军士气既靡,军行必不能速,恐怕未至晋阳,而粮已食尽……末吏建议,大王不如自将轻骑而向晋阳,三五日可至城下。晋阳、阳曲能战之兵,不过刘虎所部铁弗、杂胡而已,既是续、郭造乱,或能得赵人(指赵境内的故晋人)相助,而必不能得国人(指赵境内的胡人)之力,赵人又如何能战啊?兼之续、郭皆书生也,不通战事,大王但以数千骑逼之城下,必能得胜。

    “至于大军,不如暂时退向介休。九泽附近,二百里内,有中阳、隰城、平陶、中都、京陵,以及邬等诸县,人口繁盛,即便府库空虚,难道散民之谷不可夺而取用么?且待大王既定晋阳、阳曲,再复南下领军,以与晋人决一雌雄!”

    石虎点头道,此言有理。左右一望,他实在是信不过郭家人了,便点张熊:“命汝率数千精兵,护口山口壁垒。”再指张貉:“命汝暂领全军,退往介休。”他自己领着尹农等四千骑兵,抢先翻越山路,折返西河郡,然后沿着汾水,直趋晋阳。

    石虎终究是宿将,退兵的布置颇为严密,刘央等仅仅相距数里,竟而懵然不觉。一直到石虎离开两天以后,郭殷的信使方才抵达永安,随即被姚弋仲派人护送到了刘央面前。信使从发髻里抽出秘藏的帛书来,刘央大致一瞧,不禁又惊又喜。

    于是递还帛书,别遣人护送此信使到长安去,他转过头去向诸将通告此事,并且说:“以我筹算,羯贼粮秣将尽,若能将之牵绊于山南,不使回援晋阳,则不过数日,破之必矣!但恐石虎亦已察觉此事,必将遁去……”他说我打算提兵前出,试攻赵营,看看石虎究竟还在是不在。

    于是即命北宫纯、陈安率骑兵左右护卫,自将步兵往攻赵垒。

    陈安出兵前特意取了两枚吉钱来掷珓。

    珓,又名杯珓,本形是贝壳,后人多以玉为之,做成贝壳形状,用来占卜吉凶。简单来说,就是向神灵祈祷后,投掷两枚杯珓,两覆为阴,说明神灵不会保佑;两仰为阳,说明神灵不肯作答——可能是你问题不明确,也可能是神灵也没主意……一仰一覆为圣,则代表行事顺利。当然啦,因为圣珓并不难出,所以对于重大事务,一般都要连得三圣,才能作数。

    陈安手头当然没有杯珓,他就用吉钱来代替了——裴该所铸吉钱很流行,人先是贪其口彩,继而会觉得此钱若有灵,与它钱不同——心中暗诵道:“苍天护佑,指点迷津。我意石虎已遁,徒留空营,可以趁此再建大功。倘若能偿所愿,还望天神地祇,与我三圣!”

    完了将两枚吉钱朝地上一掷,一个正面,有五铢字样,一个背面,有吉字样——是圣珓嘞!赶紧捡起来,第二掷,又是圣,第三掷,还是圣。

    陈安不禁仰天大笑,说:“此乃天欲我得功也!”于是率领骑兵出了营寨,也不等刘央的步兵,闷着头朝前就闯,直至赵营壕边,果然毫无动静。陈安使部下搬开鹿角,自己下了马,越过堑壕,一个纵身便即跃上垒去,放眼一望,赵营中悄无声息,空荡荡的。才自得意,忽听耳边“嗡”的一声,营中一箭射来,正中其胸!

    陈安促起不防,一个跟斗就跌落垒下。部曲大惊,急来救护时,就见陈将军一个鲤鱼打挺又蹿起来了,随即也不拔箭,只是怒喝道:“羯贼尚留残兵守垒惑我,乃可随我杀散之!”为什么不拔箭呢?因为这支箭来势甚强,真的穿透重甲,入了肉了……一旦拔箭,怕是会大出血,那便无可遮掩啦。

    再说后面刘央正率兵徐徐朝前挺进,忽见左翼骑兵直接就冲向了赵垒,不禁大惊,顾左右道:“陈安这莽夫,一如甄随,我竟不能约束他!”急令前军加快速度,以便随时策应陈安。随即他远远地就瞧见陈安登垒了,心说:原来果是空垒,这莽夫就连运气都如蛮子一般好啊,苍天何其的不公!

    然后陈安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却又即刻纵跃而起,率军直杀入赵营之中。后面刘央等晋家兵将忽惊忽喜,若在后世,肯定会有人拍拍胸脯,说:“他奶奶的,心脏病都快给他吓出来了……”

    原本石虎所部尚有三万上下,于山前连营数里,后来他跑了,光留下张熊率四五千兵断后,这点点儿人怎么守得住那么多营寨?而且只须晋人一靠近,马上就会露馅儿。于是张熊收缩兵力,修缮和退守山道两侧的晋人旧堡。

    但营寨也不可能彻底放空,还必须得留人,每日早晚两次各处点火,假冒炊烟,以迷惑晋军。陈安杀过来这会儿,恰在午后申时,一日两餐,该是烧水做晚饭的时候了,赵营中有小一千人,在张熊的指挥下,到处烧柴——烧完了还得熄,以免失火点燃帐篷、旗帜,这可真是一桩苦差事啊。

    结果就听得营外人喊马嘶,张熊登高一望,心说完蛋,瞒不下去了……正在聚集部众,仓惶后退,就见到有员晋将纵跃上垒。张熊当即抽弓搭箭,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可惜正在退兵途中,距离还是有点儿远,否则陈安毫无防备之下,必受重创。

    但陈安终究还是中箭了,不禁又羞又气,便即率兵直冲入赵营,到处搜杀。有那未及后撤的赵兵百余人,全都遭了晋军的毒手,即便跪地请降,还是被一刀一个,陆续砍翻在地——竟敢箭伤了我家将军,岂能留汝等活命哪!

    还是陈安本人回过味来,紧着拦阻,才终于绑住了两名赵兵——还得探问消息呢,怎么能全都宰了呢?先问清楚再杀不迟啊。

    不过问消息这事儿,陈安是懒得管的,即命人将两名赵兵押去刘央面前,他自己紧追张熊之后,就来到了山口垒前。张熊匆匆入垒,下令一顿乱箭,将晋人射退。陈安是来过这儿的——他还救了姚弋仲出来,并且阵斩张熊之兄张豺——知道山势险要,壁垒牢固,不敢硬撼,只得率骑兵退至射程之外,远远地眺望。

    瞧了一会儿,刘央、北宫纯尽皆赶来,三将并马而立。刘央本来想责备陈安——无我将令,谁叫你朝前冲的?但见陈安胸口还顫微微插着一支箭,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陈将军既负创,可即退下,召唤军医调治。”

    陈安笑笑:“身为战将,岂有不受创的道理?这箭不拔,便无大碍。”就腰间抽出刀来,“喀”的一声,这才斩断箭杆,但随即就受牵痛,嘴角不自禁地一抽,赶紧用问话来加以遮掩:“所缚羯卒,将军可审过了么?”

    刘央点头道:“彼等小卒,知之不详,但云石虎已率大军而退,徒留张熊领五千军留守山口,以阻我去路。”

    陈安蹙眉道:“山道险狭,壁垒牢固,休说五千军,便三五百人在此,亦难轻过……”从南往北发起进攻,固然可以铺开更广的攻击面,但同时属于仰攻,不见得就比当日羯军逾山而来要轻松啊,况且陈安又向来不擅长攻坚战——“此壁乃小姚所建,当急唤他来,或者别有通道……”

    姚弋仲是在当日晚间,受召匆匆从永安县内赶过来的,听刘央等人分说战况后,不禁苦笑道:“当日筑垒,只为防羯贼南下,谁想到反倒阻我等北上……我又岂能别留通道啊?”

    刘央说那怎么办——“石虎若率大军返归晋阳,恐怕续咸等不能守……”北宫纯一撇嘴,说:“不能守便不能守。我等辛苦百战,彼等朝秦暮楚之辈,反欲先得复并之功,世上哪有这般美事?”

    刘央摇头道:“不然。但能攻克此垒,我军可前逼西河,若能趁石虎往攻晋阳的机会,趁乱先取介休等县,则复并之功,岂容续、郭等独占?而若不能遽克此垒,待石虎攻陷晋阳后返回,良机错失,岂不可惜么?”

    姚弋仲安慰他说:“地势虽险,羯贼终究败残之卒,或许不敢固守,亦未可知。末将请令,明日试往攻之,将军可命人急急打造攻具,若有云梯十架,破之不难。”

    刘央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说:“只能如此了。”终究云梯十架不是那么容易造的,加上他此来本无攻坚之意,所以军中匠人数量有限……只是别无良策,也只能先试着攻打看看了。

    北宫纯多了一个心眼,问道:“晋阳来使,又是如何逾越羯营,而来传信的哪?”

    姚弋仲解释说:“西去二三十里,沿汾水别有小路,可通介休城下,惜乎绝难行走,军不得过。”

    陈安忙道:“彼一人既能过,则我兵也能行。虽然悬危,总比顿兵于此坚壁前要好吧。”走小道确实危险,只要赵军有一二百人堵在出口,不管进去多少晋人,都不能过,反倒会损兵折将。但是陈安说了:“信使既能偷过,可见赵人未必设防……”

    他这会儿已经找军医拔掉了箭,包扎好了伤口。这种箭伤,换别人或许得将养个十天半月,陈将军却浑若无事,照样行走如风,两条小短腿倒得比谁都快。当即请令:“末将愿行小路,兜抄至张熊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