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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烽烟起

    井水不可能永不枯竭,更大的可能性则是常汲而浅,直至见底,地下水得要慢慢泛起,徐徐恢复。所以光靠着尧祠里三口井,也就能够保证一万晋军不会大批渴死而已,想靠着这些水保持战斗力,甚至维持战意,纯属痴人说梦。

    还幸好司马早就进言,多取北垒的溪水,而把所汲取的井水都暂且储存起来,但即便如此,正常供应也顶多就能维持三天罢了。

    王泽就此而起退却之意——再扛一天,倘若还没有莫怀忠的消息……算啦,粮食是否能够顺利运到,已经不重要了……倘若战局并无改观,我便只能弃营撤退啦。

    放弃营垒,也必然放弃大量物资、装备,甚至于负伤难行的士卒……所部几乎全是步兵,倘若羯军衔尾而追,损失必然惨重,甚至有全军覆没之虞!但是没办法,早点儿走尚有一线生机,等到真的食、水皆尽,士气降至谷底,肯定想走都走不了啦。

    由此东向襄陵,四十里地,步兵急行军半日可至。估计襄陵的存粮都被自己搜集光了,若然退守,只能征用百姓家中存粮,应该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但水基本上够喝。若然南下,走快点儿两日便可抵达绛邑,城中必然有粮,其后还能从临汾乃至河东各县输运,肯定饿不着。至于饮水,只须撤退时稍稍靠近汾水就行了。

    经过反复斟酌,王泽最终决定,明晚趁着夜色弃垒而南,咱们撤到绛邑去。

    固然我这一走,平阳方面的压力大增,但只要能把大部拉出死地,则于绛邑内稍加休整,总还是有机会杀回来的……其实我这趟来得就太仓促了,倘若先入临汾、绛邑,补足了粮秣,或许会是另外一番局面吧。

    当然啦,一条道儿走不通的时候,人总是会本能地觉得另一条道儿多半能通。而且这时候的王泽也并不清楚,郭荣率部南下,欲图堵截莫怀忠,就正屯扎在塔儿山麓,正当晋军南撤绛邑的必经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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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虎得意洋洋,策马而入北垒,张貉、张熊俱来缴令,石虎自然厚加赏赐。

    他按查晋人的布阵、建垒状况,不禁叹息道:“裴先……裴文约昔日曾与我说过,诸葛亮出祁山与司马懿对阵,不幸身死而军退,司马懿入其垒,即赞曰:‘天下奇才也。’今见晋垒,亦甚得法,非我等可及……倘若其尧祠主营也是如此,恐怕明后日又将是场恶战。”

    参军朱轨心说你倒是三句话离不开裴文约,也不知道当初他跟你相处了多久,讲了多少道理……裴该在羯营时,他们这些人尚未投效石勒,再加上石勒叔侄对于裴该落跑的经过,亦皆讳莫如深,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朱轨安慰石虎道:“王泽,乡农、老革罢了,有何可赞啊?至于晋垒严整,此必裴该、祖逖,乃至陶侃等人教授者也。我国善用兵者,无过张太傅,倘若太尉多向太傅请教,必能有所裨益……”

    石虎摇摇头:“张孟孙但能运筹什么……帷幄?至于行军布阵,未必便能强过裴、祖。晋人本来善守,必有秘传建营之法,且待我擒获王泽,汝等不可辱他,要力劝他投降,或可学得一二。”

    其实吧,裴该于行军布阵之道,纯粹学的祖逖和陶侃,并没有什么秘法相传,关键在于组织度和训练度;如赵军这般唯重冲锋陷阵,而不重设垒坚守的部队,精兵又往往不肯干体力活儿,全靠辅兵甚至民夫劳作,即便将领布划得再好,具体执行起来也难免会走样吧。

    不过朱轨说了:“如末吏所言,晋人粮秣将尽,今既弃垒,饮水也必不足,且四面围定,不必十日,自然崩溃,太尉无需忧惧。”

    石虎一撇嘴,说我岂会忧惧啊——“然在汾东耽搁太长时间,只怕平阳城内晋人趁虚杀出。倘若陈川、郭太果能牵绊之,使我顺利回师,逆之于平野之上,自然是好;唯恐二将无能,坏了我的大事!”

    朱轨便劝说道:“郭将军与太尉有姻戚之亲,又勇猛善战,多半无虞;唯陈川虽然狡诡,却未必能战,太尉最好易以别将。”

    石虎点点头:“汝言有理,且待明日,问诸将谁肯接替陈川,去守西平城。”

    正说着话呢,小校来报:“平西将军遣人传书,再求增援。”

    所谓“平西将军”,指的是赵将郭权,去岁曾在沁水之战中被甄随一箭射倒,几乎不幸,多亏杨清、简道急救得法,才硬生生从鬼门关上把他给扯回来。郭权整整将养了四个月,创口才算基本愈合,原本石虎是想把他留在晋阳继续休养,不带着出阵的。然而郭权甚是骁勇,亲自跑去找石虎,在他面前提矛上马,连跑了好几圈儿,以示自身无碍,偏要从征。石虎对他这个舅子还是比较纵容的——虽然并不喜欢老婆郭氏,但这家姓郭的终究在军中威望很高,不便慢待啊——也便勉强应允了。

    此番涉渡汾西,参军王续建议,可将牛羊、物资,皆储高梁,石虎答应了,便命郭权前往镇守——也是担心他的伤势,所以给个比较轻松的活儿。郭权领命而去,可是第二天就遣人传信,说大王您再给我派点儿兵来吧……

    且说郭权既至高梁,策马巡察一番,当即在肚子里把王续骂了个半死——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高梁古城,早成废墟,根本无坚可守啊!

    他带着几千辅兵,主要都是惯于放牧的氐羌杂胡,光十多万牛羊就有点儿照顾不过来了,遑论修复高梁古城,建营为守啊?人力实在不足哪!

    然而石虎正在猛攻尧祠,于遭到晋军的顽强抵抗后,亦深感手头兵力不足,忙着遣人北归,去要续咸再多征兵役来援,哪儿还有多余人手提供给郭权呢?于是反复筹措,挑了一千多名老弱残兵与之。郭权自然不满意,再度、三度求恳,最终惹得石虎是勃然大怒。

    石季龙对送信的小卒厉声喝道:“归告汝家将军,若不能守高梁,便可自回晋阳去将养,我别遣将接替他便了!”小卒吓得抱头鼠蹿而去。

    朱轨提醒石虎:“牛羊为我军粮,重中之重,太尉慎勿轻忽啊。倘若平阳出骑兵绕道而北,趁虚掩袭之,如何是好?”石虎不以为然地道:“平阳城中,能有多少骑兵?最多不过两三千而已,其有胆识,必将搜求郭太,若破郭太,汾西自可纵横,我便不得不释尧祠之围而再西渡了……

    “且高梁所储,若全为粮谷,还恐敌兵纵火焚烧,既是牛羊,彼又何能为啊?若驱散牛羊,但破晋骑,自可拢回,若屠宰之,能杀多少?大不了我风干了做腊。若敢将牛羊驱向平阳,我正好衔尾而追,即于汾上摧破之!”

    这一晚上事儿很多,不仅仅郭权再次遣人求援,其后不久,天色彻底黯淡下来,更有小校汇报,说正东襄陵城方向,隐约有火光腾起,怀疑是点火燃烽,给尧祠晋人打的什么信号。石虎以问诸将吏,参军张群说:“听闻晋人,尤其是关中晋军于燃烽起烟别有秘术,惜乎我尚未能全得其意……”

    传统的烽烟报信,所能传递的内容相当有限,也就区别一下有警无警、大警小警罢了,所以不在乎为敌方所察知。裴该却在和徐渝,其后又加上彭晓等人,仔细研究过后,想方设法提升了烽火的复杂程度,尝试利用不同的数量和颜色,来表达更多含义。

    当然啦,还远远到不了古希腊,乃至某些印第安部族的程度。对于前者而言,确实拼音文字会比较方便转用其它信号形式来表达;而至于后者,裴该前世只知道有,却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跟其语言有关无关呢?美洲尤其是墨西哥地区的古代语言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一般人谁会去研究啊。

    所以传递的信息仍然简单,但已经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见者皆知,所发送的信息敌我共享了。其后祖逖在洛阳听闻此事,也遣亲信张敞前往访求。裴该说我可以教给你,但为防泄密,你运用起来最好略加修改,咱两军的烽烟信号并不完全相同,会比较稳妥一些。

    因为裴该有一定防谍的经验,祖逖可没有,再加上洛阳城内还有那么多老旧官僚呢,难免四外漏风,跟个筛子似的,裴大司马实在不放心啊。

    他的谨慎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石勒遣程遐探查、研究晋人的烽火讯号,程子远又是广布奸细、密探,又是亲自审问被俘的晋之将吏,最终于祖家的手法几得其半,但对于裴家的手法却仅仅摸到边儿罢了——还基本上是从祖家手法倒推出来的——仍然无法解读。

    因此今日提起此事来,石虎便即撇嘴:“程子远荷任之重,即便张孟孙亦渐不可比,然于敌情之探查,往往蜻蜓点水——天王待其过厚了,照我说,只有不时给一顿鞭子,他才能实心任事!”

    张群、王续闻言,不禁对视一眼……襄国文吏,门第较高的常依崔绰、裴宪,门第较低的则多与程遐一党,至于军允武之辈,泰半也都是跟着程子远指挥棒走的——张宾本不愿结党,自从张披被杀后,更是深自韬晦,少与同僚私下交接,则在他人看来,实在无可依靠。如今跟着石虎南下的三名参军当中,唯朱轨勉强可说无党,日常略微亲近张敬一些,张群、王续则都是程遐的党羽,所以听石虎责怪程遐,他们能开心吗?

    尤其张群,心说倒霉,这话头还是我引起来的……倘若传入程仆射耳中,会不会怨恨我啊?正感惶恐,王续赶紧迈前一步,帮他解围,对石虎说:

    “恭贺太尉,此必王泽知不可守,乃欲放弃尧祠,东遁襄陵也。在末吏想来,最多三日,晋人必退!”

    石虎还没反应过来,朱轨先摇头:“非也,倘若王泽欲退,要襄陵接应,则当于尧祠燃火,襄陵又何必燃火啊?”

    王续本是帮忙张群敷衍,所以没怎么过脑子便即脱口而出,等到被朱轨反驳,他也知道自己想左了……因而羞愧,质问朱轨道:“然而在朱君看来,晋人于襄陵燃烽,究竟是为了何事啊?”

    朱轨面向石虎,微微一揖,揣测道:“以末吏想来,只有增援将近,谋求尧祠晋军接应,才必要遣使通信。而尧祠为我所困,虽然未尝围死,其使亦恐不可入,于是转向襄陵燃火……”

    石虎插嘴问道:“那岂不是太远了么?”

    四十里地啊,倘若天气糟糕一点儿,比方说白天有雨、夜间有雾,则你燃烽起烟,尧祠中就未必能够瞧得见,即便瞧见,恐怕也很难清楚分辨所要传递的讯息吧?

    朱轨答道:“此亦无可奈何,四望皆为平野,高处唯有平阳和襄陵……”平地起烟,或许跟高处区别不大,但晚间燃火,太低了远处就瞧不见啊。话说其实距离尧祠最近的高处,乃是汾西的平阳城,双方相距不到二十里地,所以这几天城上、祠中,常起烽火,遥遥地互传消息,赵军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今日破天荒的是襄陵燃火,兵卒这才跑来向石虎禀报。

    插一句说,因为烽火所能传递的讯息有限,所以平阳和尧祠之间虽然日夜都有消息传递,却很难真正起到沟通的效果。尤其尧祠位置偏低——哪怕跑祠堂殿顶上去点火,又能有多高了——所传讯息,平阳城内未必就能瞧得见。勉强瞧见的,辨识讯息,不外乎“我仍在守,局势甚危,急盼增援”而已。至于平阳城向尧祠传递的讯息,则是:“务请坚守,我等正在筹谋,寻机救援。”

    这类讯息,基本上传了也跟没传一样……

    拉回来说,朱轨认为,襄陵燃火,从而向尧祠传达的讯息,应该是:“援军将至,请求接应。”至于能否附加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就猜不到了。

    然后又说:“所谓敌援,料即自临汾、绛邑输运来的粮秣也……”

    很快,就有急报传来,从侧面证实了朱轨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