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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股肱与爪牙

    荀灌娘正在寝室中生闷气——自然是为了夫妻二人未能一起用晚膳之故。本来这种小事,她生性大度,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女子既有身孕,日常情绪波动很大,往往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钻牛角尖。甚至于某些原本乐观的女人,育儿之后,还竟会染上抑郁症咧。

    因为后世资讯的发达,所以裴该是听说过类似事情的,对此有所了解,更肯理解,急忙放下大司马的架子,上前搂住妻子,好言抚慰。

    荀灌娘恨声道:“那王贡好不晓事!本是奸恶小人,昔日党附第五猗、杜曾,压逼我父,更几乎害了夫君性命,不知夫君为何要用他?难道以关中之广,就再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了么?”

    裴该笑道:“有一言不知夫人是否听说过——‘使功不如使过也’。”

    荀灌娘闻言愣了一下:“此语是何人所说的?”裴该皱一下眉头,说:“似乃后汉某人,记不清了……”

    其实此语出自《后汉书·独行传》,为索卢放之言。但《后汉书》本是南朝范晔所作,这年月还没有,故而细化到索卢放这类人物的言行,荀灌娘没听说过很正常。至于裴该,他读书也还到不了那么细,竟然能够记住《独行传》里人物的名字。

    荀灌娘乃道:“王贡哪里是过,彼乃罪臣,不显戮便罢了,夫君竟还重用,使与子羽同列!难道必要用此等奸恶小人才好么?”

    裴该眼瞧着荀灌娘把自家的闷气,先转到老公头上,继而又悉数喷向素来厌恶的王贡,他赶紧把话题扯开,以转移妻子的注意力——“本欲王子赐去后,便归来见夫人,可惜董彪拜谒,所言一事,踌躇难决,不知不觉便向书斋去了。夫人勿罪啊。”

    荀灌娘果然疑惑,就问:“平阳既复,石虎退去,秋收前想是不会再有战事了,则董彪所奏何事啊?平素常听夫君说,军中以此董彪最为老实木讷,为何其言,竟能使夫君踌躇不决?”

    于是裴该就把董彪所请,备悉明言。荀灌娘听了,终于破颜而笑,以袖掩口道:“王泽等人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恐怕董文博先生不会应允联宗,除非……”顿了一顿,说:“太原郭氏,残败已久,闻此前竟能与羯贼联宗(指郭敖等),则若郭思道奉书前往,多半是肯答应的。”

    裴该点头道:“也只有太原郭了,其他太原王、琅琊王、中山刘、汝南周等,即便吴郡陆,恐怕也不肯应我麾下诸将所请。则我必须筹一良策,以安诸将之心啊。”

    荀灌娘并未搭话,却说:“妾父前日有书信来,说朝臣有奏请大司马还朝者,因奏为其按下,归谤于己身,由此多方侧目,诚恐尚书令之位,坐不安稳……”

    裴该心说咱们不正在讨论董彪的问题吗,你怎么突然间扯去荀崧身上了?这转折也未免太生硬了吧。但他不便打断妻子的话,只好认真倾听,至此即云:“无妨,一两年间,大人未必去职。”

    荀灌娘问道:“则若妾父去职,可能来长安行台,辅佐夫君哪?”

    裴该心说别啊……荀崧是个老牌官僚,无胆识,无远见,水平也就在及格线上徘徊,让他在朝中配合梁芬、殷峤等人,作为东西沟通渠道,尚且勉强合格,真若来到长安,未必能起什么作用——自己又不是没跟荀崧合作过。再者说了,终究是妻子的生父,是老丈人,碍着荀氏之面,骂不得,轰不得,那自己该多难受啊……

    即便裴嶷,虽为叔父,终究血缘疏隔,自己在他面前都不如在荀崧面前那么束手缚脚。

    但却势必不能拒绝,起码此刻在妻子面前,裴该只能笑笑回复道:“若丈人肯屈尊,我又岂有不纳之理啊?”

    荀灌娘乃道:“前观夫君所搜集的《三国志》,云刘备得益州时,‘诸葛亮为股肱,法正为谋主,关羽、张飞、马超为爪牙’。则文冀叔父,与妾父,实为夫君之股肱,诸武臣则爪牙也。股肱与爪牙,自然不同。”

    裴该心说你倒是会讲话,竟然把话题又兜回来了,就问:“有何不同啊?”

    荀灌娘道:“股肱者,谋臣也;爪牙者,武夫也。君之待股肱,如宾如朋,如师如友;其待爪牙,则不过搏鸟之鹰、捕兔之犬而已。宾朋名高,足贵主人;鹰犬过强,即不反噬其主,亦难免飏去。

    “譬如夫君之待陶士行,不敢称之为卿,亦不便强其所行,而待郭思道等则不同。倘若郭思道等,尽为高门子弟,海内知名,则夫君驱策起来,还会这般从心所欲么?”

    裴该捻须沉吟,心说我之礼敬陶侃,还真不是因为他出身比别将要高——其实也高得有限——而乃他为一世名将,青史留名之故,当然啦,这话没法儿跟你明说。但老婆说得也有道理啊,倘若我手底下不是一群大老粗,而都是贵冑子弟、出身豪门,我真那么容易约束得住吗?

    就听荀灌娘又说:“虽然,裴氏名高,即便夫君微时,亦早冠绝海内。但夫君亦尝云,高门贵家,都重于家而轻于国,若亲戚友朋,乃至门生故吏,四方来聚,则难免自成势力,渐渐尾大不掉啊,夫君其慎思。”

    裴该点点头:“夫人所言有理。如夫人所言,倘若使董彪等各依豪门,难免受家族牵累,怕会影响国事……”

    荀灌娘笑道:“妾有一言,或者不恭——若非长兄先逝,族内乏人,夫君又岂能行事顺意哪?如祖士少避其兄士言,而被逐出尚书省;即便祖公,若与乃兄参商,亦不免要做些退步呢。”

    裴该不禁喟叹道:“天下事,都是这些豪门所坏,即诸藩作乱,又岂不是司马家过大之故啊?然而,人莫不有私,虑及家人、子嗣,本是常情,郭默、董彪等既生此心,我又实不便强行压制,以免众心悖离哪。”

    荀灌娘笑道:“此事却也不难。夫君此前请文博先生做《姓氏志》,如梁、祖等辈,竟得为士林之冠,则再高抬几姓,又有何不可?众将多孤身以从夫君,即有家眷,族不甚大,亲戚有限,便高其姓,也不能遽成大族,危害到夫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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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董彪果然把儿子带到了裴该面前——但不是一个,而是俩。

    董彪的长子名叫董郃——本名董颌,因为下巴大,后慕本郡出身的曹魏名将张郃,同音改成了郃字——十二岁;次子名叫董乂,年仅五岁,还是入了徐州军以后才生的。

    董乂年幼,啥都不懂,裴该拍拍他脑袋,给些赏赐,也就罢了。转过头来看董郃,倒是跟他爹生得挺象,虽然才十二岁,就已然身高接近六尺,是个颇为精壮的半大小子。裴该问他:“可识字否?”董郃回答说:“略略识得几个。”又问:“是何人所教啊?”回答说:“是家父所教。”

    裴该瞥一眼董彪,心说你也就初小水平,竟然还能教儿子哪。于是又问:“平素可读什么书?”董郃回复说:“正在读《百家姓》。”

    董彪苦着脸在旁边说:“犬子不好读书,我也曾召几名士人,想要教授他五经,却最多半月,都被他打将了出去……小儿只好骑马、舞刀,其母过于溺爱,我也禁止不住。”

    裴该“哈哈”大笑道:“将门虎子,喜欢骑马、舞刀,很正常啊。倘若文质彬彬,岂非不肖乃父?”

    董彪摇头道:“我也不要他肖我。我并非不好读书,只是少年时无处求学,年过三旬,再想读书也读不进去了。末将受大都督简拔,始能拜将封侯,否则若不于乱世中填于沟壑,也要在河间耕作终身,哪里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啊?

    “似大都督这般英雄,世所罕有,小儿长成后,未必还能遇得上。即便仍从大都督,只须末将等从命拼杀,必能底定天下,到时候骑马、舞刀,恐怕毫无用处了。故此望他能够向学,自笔头谋得一官半职……”

    说着话瞪了董郃一眼:“无奈此儿不听教,坚不肯学。末将也只得寄希望于乂儿了。”

    裴该心中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加申斥,只是望向董郃:“汝又如何说?”

    董郃一扁嘴,说:“我非不肯学,奈何一见了书便头痛,加上先生所教不得法,无论知与不知,先要我将书念过一遍,念岔了还要用戒尺打手心……这手心痛,便更读不进书去了。”

    裴该闻言,不禁莞尔,随即摆摆手阻止董彪呵斥董郃,又问他:“既不能读书,则如汝父所言,将来毫无用处,家业还要靠汝弟撑持,汝便不悔么?”

    董郃道:“家父未免自大,以为天下贼寇,他一人便能杀尽的。我虽不读书,也听军中司马讲古事,历朝历代,哪有不打仗的时候啊?即便天下太平,也要去打草原大漠,去打西域、南荒。我若学成了家父的本事,也做军将,自能光大家业,绝不会依赖兄弟!”

    裴该一挑大拇指:“好志气!”随即对董彪说:“小小孩童,见识却超过了成人。即便胡、羯俱灭,还有巴氐,有鲜卑,有西域,国家岂能无军将啊?”但是转过头来,又告诫董郃:“汝既好听古事,乃当知道,古来大将,无几人无学识,即便不通六经,也当能够读史明志,能够读孙、吴兵法——我之所以使汝父辈识字,正是为此啊。”

    董郃貌似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虽受宠溺,竟敢反驳老爹的话,面对裴该却终究无胆骄横,只能拱手道:“大都督的教诲,小子记下了。”

    裴该便对董彪说:“卿言卿妻溺爱,使董郃不肯向学,何不交于我,让我来教他。我搜罗各方孤儿,建‘孤儿营’,多数与董郃年岁相仿,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必成栋梁之才,卿便可无虑矣。”

    董彪闻言愣了一下,看似有些舍不得,却又不敢违抗大都督之命。裴该乃道:“回去与卿妻好生商议吧,却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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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几天,裴该尽召在长安的诸将,陶侃以下,皆至堂上列坐。裴该面对这大群的老粗——当然啦,陶士行不算——也不废话,直接便将董彪前日所言,合盘道出。

    众将皆望董彪,心说你最终还是搞不定啊,只能来求大都督。只有陶侃并未参与过他们的谋划,骤闻此事,不禁蹙眉。

    裴该乃道:“卿等欲高家门,本是好事,但为何要寄望于他人呢?我裴氏虽然繁盛,若非嫡流,也难有出头之地,则卿等攀附他家,能得正眼看顾否?”

    随即更深一步地解释:“即我裴氏,如裴文冀、裴公演等,若非身逢乱世,官止二千石而已,安有封侯之望?”又一指陶侃和郭默:“唯国家丧乱之际,寒门才有晋身之阶。如卿等得以封侯,非止我之力也,实乃应时乘运,自家奋战所致,我不过为卿等略启仕途之门罢了,而若自身不振作,焉能得有今日?

    “则卿等子嗣,若能绍继父业,为国建勋,还怕没有功成之日么?比及三代为将,自然家名雀起——儿孙自有其福,实不必过忧。然若自身不努力,即便承袭爵位,攀附名门,也终将沉沦下僚啊。自开国以来,凋零之世家不知凡几,重臣之后而为支系窃权者,又不知凡几。

    “同祖之人尚且如此,攀附他家,可得保子孙永禄否?”

    郭默不禁喟叹道:“大都督所言是也,我等确实是将此事想得简单了。然而……难道我等武夫的爵禄、家业,就不能子孙永继了么?”

    裴该笑道:“思道不必忧虑,只要我在,卿等家业自可传子;但生良才,自不会沉沦下僚。我知卿等所虑,不过中正品评罢了,然我今在关中设考试制度,不专以家世为起家任官之重,中正品评,自不足忧也。”

    众将面面相觑,直到今天,其中很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考试制度还有这种好处哪,对我们家世不高的人来说,是更好的晋身门路。

    但是习惯成自然,还是放不下光大家门的念想,王泽便拱手道:“我等自当为大都督尽力,杀尽胡、羯,多立功勋,使大都督将来可将这考试制度,上奏朝廷,推广至全晋……”诸将多半不是关中人,则倘若只在关中施行考试制度,他们怕将来难以泽被自家子嗣。

    随即王泽话锋一转,道:“只是我等武夫,若是家名不显,终究为人轻视——董彪去访董景道老先生,却屡吃闭门羹,便是此因。我等未得好家世,无好父辈,还则罢了,倘若辛苦半世,浑身被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将来子孙仍要为人所轻,实在难忍哪。”

    裴该双眉一轩,说:“但我在,谁敢轻视卿等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