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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虚兵

    平阳胡汉政权的基本架构,基本上照抄晋制,并在其外又建单于台,以统驭氐、羌等所谓“六夷”——屠各本族乃至匈奴,不算为夷,是归大司徒而非大单于管辖的。如此两套制度,虽然貌似圆融,且主从有序,但实际运作起来,仍然诸多磕绊。

    首先屠各、匈奴,虽然多数汉化,终究也有不少仍然游牧,且与旧晋人世豪之间矛盾重重,想用同一套班子总体管理起来,难度相当之大,起码无论刘聪还是刘粲,都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耐心——倘若刘渊尚在,或许情况会略好一些。

    其次氐、羌等六夷,如今其势大削,余者与平阳政权尤其是刘粲,亦多不相得了。

    胡汉政权的民族架构,是以屠各为核心、匈奴五部为股肱,外抚晋、夷。也就是说,刘渊之所以能够壮大,首先是以屠各而御匈奴,继而与氐、羌等六夷,以及部分晋人世豪达成和解,结成同盟,如此才可僭号称尊、雄距一方。刘渊在时,初命刘聪为大单于,统驭六夷,刘聪继位后,改任刘乂,又改刘粲——这三任大单于当中,其实以前皇太弟刘乂最得氐、羌的拥戴。

    缘由也很简单,因为刘乂父屠各而母氐人,而且其母族在六夷尤其是司隶、并州的各部氐人之中,权势和威望向来称尊。

    刘渊第一任皇后乃是呼延氏,呼延为匈奴贵姓,此乃屠各与匈奴之间的政治联姻——其太子刘和,便是呼延后所生之子。呼延后去世后,刘渊晋封侧妃单氏为后,单氏先有一子,就是刘乂。

    单后之父名叫单征,本是上郡氐酋,势力颇大——不弱于如今的虚除权渠——他在永嘉二年正式背晋而东渡臣从于刘渊,也是在这同一年,呼延后崩,单氏继立为后——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蹊跷,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等到刘渊薨逝,刘和继位,欲图诛杀诸弟,刘聪起而相搏,就是靠着他当时大单于的头衔,得六夷之助,才能顺利击杀刘和的。但在政变成功后,刘聪却假模假式地推让帝位,欲尊其弟刘乂,缘由何在?一则刘乂虽幼,却是单氏所生的嫡子,而刘聪本张夫人所生庶子,尊卑有别;二则刘乂作为单征的外孙,虽然还未成年,却在六夷中威望很高,因此刘聪才不敢遽然跃居其上。

    刘乂当时尚未成年,因此固让不受,刘聪遂得以践祚,尊单氏为皇太后,封刘乂为皇太弟,并任为大单于、大司徒。然而其后不久,刘聪便将大单于之位又转授其子刘粲,甚至于更进刘粲为相国,将汉、夷之政一以委之——刘乂、刘粲之失和,便自此始。

    ——还有一种说法,刘聪实烝单后,刘乂多次劝说单后自重,导致单后郁郁而终,刘聪和刘乂的兄弟感情才就此走向终结。

    在原本历史上,刘粲多次通过靳准、王沈等奸人,恳请刘聪废刘乂而立自己为皇太子,遭到刘聪的拒绝。于是靳准等人设阴谋、下圈套,诬陷刘乂谋反,先杀其亲近大臣和东宫官属数十名,再废刘乂为北部王,最终将之谋害,并杀依附刘乂的平阳士众五千余人——其中泰半都是氐、羌酋长,由是“氏羌叛者十余万落”,几乎占到了六夷的一半儿……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刘乂倒是先因情势所迫,与刘曜合谋,打算“亲君侧”,杀靳准、王沈,结果被刘粲挫败,提前顺理成章地丢掉了皇太弟的宝座,遭到幽禁。刘粲等国内政局略微稳定一些以后,也便本着斩草除根之意,跟原本历史上一样,除去了刘乂,并杀其诸妻妾、子女。历史按其惯性发展,氐、羌多叛。

    原本历史上,刘粲命靳准讨平了作乱的六夷,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北方太原郡已为石虎所得,故此叛羌、叛氐多数北逃,去依附了石虎。刘粲诏命石虎交人,石虎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都吃下去了,你还硬要我吐出来,世间哪有如此美事啊?

    就此平阳政权可以实际控制的夷部几乎少了一半儿,剩下的也大多阳奉阴为,暗中阻挠刘粲施政。由此刘粲想要聚集兵马、物资,发动对关中的进袭,命令是下了,实际运作起来却阻力重重,导致迁延日久,这才没能赶上彭夫护、刘虎的进侵步伐……

    裴该对于敌国内部的这种政治态势,是深有认知的——一则来自于裴诜等特务的探查,一则也来自于后世的见识。在原本历史上,胡汉之衰,最终导致刘粲为靳准所弑,其根由便可上溯到这场夷部大叛乱,而历史虽然已经很大程度被改变了,只要你刘粲在登基之前敢杀刘乂,想来结局也必然大同小异吧。

    再加上河东的晋人世豪又以薛氏为首,早就与裴该暗通款曲了——刘粲打算秋后动兵的消息,最早就是薛涛遣人密报的。晋人豪门多数并没有得到出兵从征的旨令,但平阳想要发动大规模对外侵攻,是肯定会要他们出伕、献粮的,那么只须拖延这么几天,关中晋军就方便预作防范啦。

    故此裴该才会说,平阳这条百足之虫,其运作机制其实已经彻底僵化了,不足为虑。

    根据哨探来报,屠各和匈奴五部的兵马,正在陆续向采桑津方向集结,这倒并不出乎裴该、陶侃的预料之外。

    冯翊郡与平阳政权相邻,黄河之上,有多处传统渡口,比方说蒲坂、郃阳和夏阳,河西岸皆为平原,方便涉渡。但这三处因为是传统的农业区,所以都有大城镇守,并在驱逐刘曜后,陶侃也围绕着渡口设置了多处堡垒,防御态势对晋军绝对有利。

    由夏阳渡向北一百八十里地,别有采桑津,彼处河道狭窄,导致水流湍急,两岸皆山,其实并不适合大军涉渡。然而那里就已经出了冯翊郡界了,更在晋军的实际掌控范围之外,刘粲大可以花费较长时间来安安稳稳地渡过大军。而若晋军北出,欲图遏阻,甚至于击之半渡,则距离核心区域将会非常遥远,加之道路险狭,本身的运道也难保通畅。

    故而裴该和陶侃原本就料算着,刘粲有可能会从采桑津西渡,且召刘曜来合,并力南侵。只是没想到刘曜先派刘虎来过了,估计刘虎这一趟,把高奴的存粮也吃得七七八八,则刘曜是否还敢来,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啦。

    倘若刘曜敢率新败而士气低落、粮秣也无继的高奴之兵,真跑去跟刘粲会合,说不定刘粲当场就把这支兵马给吞并了,刘曜也很可能沦为阶下囚徒。

    然而胡军若从采桑津西渡,因为地形所限,是不可能沿着黄河西岸直接南下的,必须先迂回到梁山以西,经上洛水河谷南下——基本上就是刘虎最后战败的那条道儿,也是陶侃谋划前进筑堡的东路。这一趟大迂回不少于五百里地,才可能接近粟邑,除非可以一鼓而下粟邑,否则考虑粮运问题,大军最多停留十日,就被迫要铩羽而归。

    由此推断,刘粲不可能从比采桑津更远的渡口过河,也不可能绕得比粟邑更远,去打北地乃至于安定。甚至于,他就不可能派出超过五千的兵马走采桑津、粟邑这条道儿!

    除非能够得到高奴的刘曜,源源不断供应粮草,但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刘曜九成拿不出来,而即便粮秣充足,也有八成不肯给。

    所以胡军走采桑津的可能性是有,但是不高,更大可能性还是要落在南方三处渡口。裴该由此便问陶侃:“这会不会是声东击西之计哪?”

    对于防范胡军西渡,陶侃早就拿出多道方略,禀报过裴该了,但因应情势的变化,不得不当面再详细分析一回。于是他手按地图,对裴该说:

    “倘若刘粲大军自采桑津渡,乃可北召刘曜、刘虎,并取其存粮,谋图速克粟邑。一旦粟邑下,胡军即可入平,夺我乡野间新谷,可以长久维持。且由粟邑东出,可多道攻我夏阳、郃阳,乃至蒲坂之渡,只要打通渡口,再自河东输粮,不为难也。

    “然而刘虎新败,刘曜也无力再战……”刘曜是派刘述率一千兵马做刘虎向导的,在战场上起码被晋军留下了四成,而且从俘虏口中可知,刘曜也供输了刘虎不少军粮,估计他再拿不出什么富裕来了——“则刘粲若自采桑津西渡往攻粟邑,胜算渺茫。据某推测,倘若刘粲果欲西渡采桑津,或因形势之变而更改他途,于我不过虚惊一场;或趁机北向高奴以并刘曜所部,谋求故汉上郡内的立锥之地,短时间内亦无力攻我……”

    裴该连连点头,道:“如此说来,或于我无伤,或确是疑兵了。”

    陶侃伸出手指,沿着地图上描绘的黄河中段,由北而南,一个渡口一个渡口分析过去:“倘若刘粲是声东击西之计,可能自夏阳渡过河,则若渡口不能守……”虽然陶侃在渡口附近建造了不少堡垒,留兵驻守,但谁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堵住胡人。因为他还要考虑到其它两处渡口的防卫,不可能把全部兵力都押在夏阳,则敌众我寡,倘若胡军不计伤亡地拼死来渡,缺口还是很有可能被打开的。

    “……若渡口不能守,胡必入平,以断夏阳。须知彼处东邻河而西向岭,其间最宽阔处不足二十里,则若刘粲遣一军封口,夏阳岌岌可危。我若是刘粲,当以取道夏阳渡为上策。

    “好在薛氏在夏阳一水之隔的汾阴、董亭,据云多设眼线,则若胡军大集,必难逃其耳目,我可以预作防范——看似上策,其实下策也。

    “下策则自郃阳来渡,直取平川,则我盛陈兵马于郃阳、大荔以夹击之,破之不难。中策自蒲坂来渡,直面我大荔之后军主力,并且威胁渭水。

    “只是,刘粲究竟会取上中下何策,尚且不得而知。我若分军抵御,兵力必薄,若合军一处,待彼渡河下平,田野乡村,或会遭其蹂躏啊……”

    所以陶侃最终拿出来的对策是:“我自将主力北上,去守郃阳,以呼应夏阳。大司马请速召长安留守兵马来,进驻大荔,再命‘骐骥营’游弋于郃阳、大荔之间,如此,或许可策万全。”

    裴该说好,那陶君你就赶紧调动兵马吧,我则直接南下大荔,去召长安留守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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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侃希望河东薛氏可以及时传过消息来,而于此同时,薛氏的大家长薛涛在董亭附近的自家庄院内,正怀抱着尚未周岁的小儿逗弄,心中思忖可能很快便会到来的晋胡大战。

    此番平阳方面似有大的军事行动,地方官多次派人来向薛氏,以及安邑的裴氏等豪门索取粮秣、物资,薛涛一方面遣人暗渡黄河,去通报晋方,另方面跟裴硕等族长打好招呼,不要硬顶,借口新谷才刚收割,正在入库,调运不易,多拖上这么十天半个月的,以便迟滞胡军的行动。

    同时他也加紧在庄院附近建造堡垒,以防万一——胡军若是假以索粮为名,其实想要攻打甚至于吞并河东各家,那自己就被迫要主动掀起反旗啦;而若胡军西征关中,损兵折将,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干脆扯旗独立了。

    正好其弟薛宁过来请问:“北面之垒将成,阿兄给起个名字吧。”薛涛想了想,又瞧瞧怀里的儿子,便即笑道:“即以此子为名,唤作‘薛强壁’可也。”

    话音才落,奴仆来报,说郡里又派人来了,貌似是新上任的郡尉亲领,部曲数十人,雄纠纠气昂昂的,在外叫门。薛涛无奈,只好放下儿子,吩咐道:“准备酒宴,款待贵人——我亦当出庄亲迎。”

    他整顿衣冠,来到庄院门口一瞧,只见数十名兵卒牵着坐骑昂然而立,当先一人,身量颇高,体格甚健,年岁瞧着不大,跟自己差相仿佛,也就三十出头而已,但瞧气度,并非凡俗……难道是屠各或者匈奴贵酋之子么?

    ——要知道胡汉虽然是屠各、匈奴和氐、羌等夷部的联合政权,但身居高位的往往都是前两部族,尤其是屠各,别说朝堂之上泰半都姓刘了,就连各地守将,也都以屠各贵人为多。

    薛涛不敢怠慢,赶紧躬身迎将上去,自报姓名道:“草民薛涛,不知贵人是……”

    那将松开缰绳,急步而前,一把抓住了薛涛的胳膊,朗声笑道:“有劳薛先生亲迎。薛先生的大名,我在平阳也早有耳闻了,可惜薛先生不肯仕我皇汉——我非他人,当今陛下嫡长、皇太子刘粲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