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静人不安。
明子擅听着声音浅浅抬头,吸了一口气,不服谁也不能不服明骁,口谕还没传下就起身的,他们几个为人子的,包括逆太子在内,谁都没有这项优待,当然,明骁也没有,不过他却有胆子做。
皇上果然缓缓抬首,甩下奏章,淡淡瞥着他,眸中没见愤意,却又不怒自威。
“皇伯伯,您这脸色比起前两日真是好多了!”明骁不等皇上说话,便煞有其事地觑着他的面颊,笑嘻嘻地便先一步开口。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皇上面色更暗。
他盯着侄儿身上那件花团锦簇的西番莲暗纹锦袍,勉强压住怒气,转向一旁的宁亲王,平静道,“皇弟,看看你养出的这个好儿子…”
“混账,还不跪回去!”宁亲王斥道。
明骁站着没动,看看他爹,又看了看皇上,坦荡笑道,“侄儿自觉没做错什么!”
“明骁,你…”宁亲王暴怒。
皇上抬手将他后面的话挥断,看向明骁,“哼,你是没做错什么,不过是胆子比天都大而已!”说罢,他出乎意料的没再说下去,对跪在玉案下的明子擅道,“起来回话吧!”
“是!父皇!”
明子擅应声起身,锦袍垂坠,拱手浅笑道,“父皇,堂弟这次虽是大胆行事,确是助儿臣擒获逆贼、击退逆军,立下大功!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都是有目共睹,无不称赞!”
明骁挑了挑眉,想不到明子擅在这个时候倒是替他说话,不由勾了勾唇角。
“立功?”皇上一哼,抬首瞟了明骁一眼,没有接话,目光又复转向明子擅,“前方军情如何了?”
“京畿军首方明全和虎威大营的骁骑将军郭彬在京郊百里外围剿逆军残将,逆军主将周云已经负伤,其余众将也是不堪一击,五万的逆军如今已经剩下不到两万人,且军粮供备不足,我方兵马已将运粮之路截断,逆军已是苟延残喘,撑不了几日!”明子擅淡定回道。
“那你估算这仗还要打几日?”皇上问道。
明子擅寻思了一下,立刻回道,“最多七日!到时候逆军就算还有残余,没有军粮供应也照样无法作战!”
“嗯,”皇上点了点头,指尖在玉案上叩了叩,锐利的目光看向儿子,沉默良久才开口,“还有其他要禀报吗?”
明子擅凤眸一动,又垂下,“回禀父皇,军情方面就是这样了!”
皇上微微阖了目又睁开,微转了目光看着他,漆黑的长眸清清冷冷,“就这样?朕的儿子还真是报喜不报忧!”
“父皇?”明子擅讪讪抬首。
“若是朕封你为将赶往边关御敌,你也是这般汇报军情吗?”皇上肃声问道。
明子擅吸了口气,“父皇,儿臣…”
“逆军残余剩余两万人,朕的京畿军和虎威大营兵马又剩余多少?”皇上直言说道,“识众寡之用之者胜,双方交战,你只考虑敌方军力,不考虑自己的兵力消耗吗!”
“父皇恕罪,是儿臣疏忽!”明子擅抿唇,半晌慎重答道,“我方军力儿臣却是也计算过,从战事开始道如今,我方军力消耗不足两万,现下驻守攻防的兵力有四万以上,比逆军数量多出一半,胜算有把握!”
“嗯,”皇上又复看向案前面容沉静的儿子,须臾稍转了目光,沉肃的面容早在不经意间松了松,“朕也不觉得这一场仗打得有害而无一利,至少让你们年轻人有机会上战场历练,总比纸上谈兵的好!擅儿,朕现在就正式下旨,将京中守卫攻防的京畿军和虎威军队全全交由你调度,务必将后期战事和收尾工作做好,莫让朕失望!”
京中兵权调度权是对皇子莫大的支持与信任,也是对皇子地位的肯定,明子擅闻言,心中乍喜,忙跪地谢恩。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不负所望!”
皇上‘嗯’了一声,摆摆手,“你先退下吧!”
明子擅应是,退出殿外,临走时还不忘给明骁抛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殿内少了一人格外冷清。
明骁还没顾上考虑自己是该谄媚还是该装乖,皇上的略带凌厉的目光已经向他看过来。
“黑骑隐卫的令牌是不是该给朕交出来了!”
明骁嘻嘻一笑,从怀中摸了摸,摸出一块小巧的雕纹金牌,双手奉上去。
皇上没接,勉强压住的怒气再也绷不住,一掌拍在御案上,本已经摞成山的奏章被这重力一拍,震落在明晃晃的金砖之上。
“胡闹!朕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
明明龙颜震怒,明骁却神态轻松,他觑着皇上大怒的神色,缩回手臂,躬身将落在地上的奏章一一捡起,连同黑骑隐卫的令牌一同呈上案前,然后,后退一步,盯着自己素云滚边的袍角,抿着唇不说话。
皇上抬眼,看着御案上的令牌,又看看这个难得沉默下来的侄儿,眉头拧了拧,“往日的伶牙俐齿哪去了?忘了怎么回话吗?”
明骁再次退到殿中央,驯顺的撩袍跪倒,“侄儿有罪!”
宁亲王蹙了蹙眉。
皇上瞅着他面上神色没有半分的认错态度,冷冷哼声,“你有罪?那你说说错在哪?”
明骁眼神瞄向窗外,绕了一大圈才兜回来,眨了眨眼睛,“侄儿不该自作主张,取走令牌?”
“还有呢?”皇上带着几分危险的表情看着他。
明骁抬首,黝黑的墨仁格外清澈,“还有?不该擅自调动军队?”
宁亲王看着儿子摆出的一副无辜的表情,气得头直发蒙。
皇上却气笑了,看着明骁,问他,“你这是问朕呢?”
明骁垂头,掩下了意欲扬起的唇角,不卑不亢道,“侄儿不敢!”
“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皇上盯着他,气愤地锤向御案,“盗用令牌,擅自调兵,肆意妄为!你还有什么不敢?”
明骁抿抿唇角不言语。
“回话!”皇上气急。
“皇伯伯责怪这些,侄儿都认下,没什么好说的!”明骁坦然扬头,眸色清幽平缓,声音朗朗,“我不该自作主张将皇上所中之毒稳住,然后送往皇宫地下密道;不该擅自取走令牌,调出援军和皇室隐卫伏击支援;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前往虎威大营调兵,从而捉拿逆党张疾楼;更不该利用丞相大人之女引诱逆太子现身,从而一举拿下!一切都是侄儿的错,还请皇上降罪!”
一段话毫无波澜的话道出,明骁垂首叩在地上,暗色的阴影遮挡了斜射的阳光,在不为所见的角落,可以清晰见到他唇角微不可查的扬起。
皇上和宁亲王均被堵得哑口无言,望着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颀长挺拔的身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大胆扬仰,话中有话,却是怎么听都不想是请罪的语气。
“明骁!”宁亲王觑了上首的皇兄一眼,忍不住对儿子怒喝。
明骁谵定不变,看向宁亲王,更是疑惑地颤了颤眼睫,“怎么了爹,是不是儿子总结的还不够全面?”
“你!”宁亲王气得站起身,看着他脸上纨绔不羁的笑,恨不得抬步便要去薅了他起来,踹上两脚。
皇上却是真气乐了,他抬手挥着宁亲王坐下,“骁儿,你这是跟朕请罚?呢还是邀功呢?”
明骁扬起下巴,俊秀的面庞笑容薄薄,“侄儿犯下诸多罪状,岂敢邀功!”
皇上不温不怒的一哼,看着他,唇角绷起,“滚起来吧!装模作样,油嘴滑舌!不知是跟谁学的毛病!”他的神色依旧严肃凌冽,素来冷肃的眼眸却在不经意间有欣慰之色流露。
明骁闻言,立刻谢恩起身。
“你擅调隐卫军,私自行事,本该重罚,朕就念在你护国有功的份上,将这份罪责免了,不过今日,朕警告你,如有下次,必要严惩!”皇上肃声道。
“皇伯伯放心,再出了这样的事,我指定躲得远远的,绝不掺和!”明骁笑吟吟地说道。
“哼,为国效力本就是皇族宗室该做的事,你想要袖手旁观,就别做皇族子弟!”皇上蹙眉喝道。
明骁笑了笑,“皇伯伯,您说当个宗室子弟到底有多难?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皇上气道,“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朕口中的‘不做’是有让你袖手旁观吗?你偷拿令牌,私传朕的旨意,那该是什么罪则,想必不用朕提醒你!”
明骁深吸了口气,眉眼弯弯地看向皇上,“皇伯伯慎言,假传圣旨是要‘诛九族’的,侄儿以身谢罪倒是不怕,只是侄儿的九族…”他顿了顿,舌尖抿了抿干涩的唇,没有继续说,反而又道,“所以,侄儿倒是愿意相信是皇伯伯毒性发作之期,神志清醒之时,将令牌交予我的!”
皇上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你有跟朕斗心思和斗嘴皮子的功夫,倒不如给朝廷办点正事!”
“皇伯伯多虑,朝廷有我三堂兄在,不愁人才问题!”明骁虚虚一言。
想到明子擅,皇上神色忽而正了正,“你真对朝堂之态没有半丝想法?”
这话问的隐秘,明骁却听懂了皇上的意思,如果他此时回答不是,怕是立刻会被皇上定格为下一个堪登大位的人选,到时候想悔都来不及。
他看着皇上,皇上也在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这一刻似是认真等他的回复。
明骁心头苦笑,他也就纳闷了,相当登上皇位的人那么多,为何他们都看中了自己?无论是远在麓央的舅舅,还是这个亲伯伯,难道看不出他根本就无心朝堂吗?
无论是云朝也好,明子擅也罢,都为皇室直系之子,都有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有他们继位,哪里用得到一个纨绔子做什么!
“皇伯伯,侄儿若是说自己只想吃一辈子宗室爵位的俸禄,您不会在一怒之下免了我袭承爵位的资格吧!”
“哼,果然是毫无上进!”皇上蹙眉怒道。
明骁笑了笑,躬身道,“皇伯伯,侄儿也不是全无上进之心,此次我未经您的允许私自调兵用兵正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哦?”皇上扬眸。
宁亲王闻言,也看向他。
“皇伯伯莫不是忘了侄儿上次入宫的请求?”明骁问道。
皇上身子一怔,“你说的是代替洛峰的位子去西境与北魏作战?”
“正是!”明骁坦荡荡的应道。
“胡闹!”皇上还未答话,宁亲王先气不过起身,“两国交战,岂可儿戏,你以为虎符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拿得起吗?你才多大!战场都没去过几次,就想任将去边境调兵打仗了?”
明骁平静看着宁亲王,嗤声道,“北魏太子墨玉驰也比我长不了几岁,此次两国之所以交战,就是他发动的,父王啊,您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子还是高看了他?怎么就认为我敌不过他?难道他们北魏的风水比我们西楚的风水养人吗?”
“你!”宁亲王一噎,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如何能与墨玉驰相较!他自幼暴戾好武,十几岁便出入战场,四年前,也是因为立下战功才被北魏帝封了太子之位,你呢?以为自己读过几本兵书就能上战场打仗了?”
“他立下战功?”明骁轻蔑一笑,“凭着墨玉驰那鲁莽的性子,您也觉得立战功的人是他?”
宁亲王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墨青崖,也不会有现在的墨玉驰!”明骁轻笑说道,“我只想说,只许墨青崖牵着我们西楚朝廷动乱,他们北魏就能太平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西楚面临的敌将从不是墨玉驰!”
宁亲王心头震了震,眯着眸子不再说话,皇上也凝着眉,若有所思。
“你是说四年前?”皇上凝色问。
“四年前,我军士兵有人通敌是真,但真正筹谋划策的人却不会是墨玉驰本人,他还没有那点脑子!”明骁接过话,笃定道。
皇上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明骁盯着锦缎的靴尖,淡淡一笑,“就凭我当时在昆仑山时常不顾门规下山,最刺激的就是去敌方军营走一走,就看他们能不能发现中军营帐进了贼人,皇伯伯应当清楚,千里外传来的战报几经转折,总归有疏漏,而我亲眼所见的才是内情!”
“你说你去过敌营?”宁亲王惊讶道。
明骁不置可否。
“皇伯伯,现下您还看不出吗?操控战事的根本就不是墨玉驰,他不过也是某些人的一颗棋子罢了!是,洛叔久经沙场、用兵如神,论作战经验和骁勇程度,是北魏一众兵将无法比拟的,可若比起心机阴险毒辣,洛叔却无法与北魏大皇子相较!”他看向皇上,“既然两国战事已经变成这一辈年轻人的斗争,不如就用我们的方式解决,也免得洛叔一代名将,到头来被小人算计!”
“你有把握打赢胜仗?”皇上突然正了神色问道。
“皇伯伯,我若说要说有十足的把握,那是说空话!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论成败,但我保证会用有限的军力给北魏一个重击,不让西楚受人钳制,若不然,真等到麓央与北魏联手的那一刻,在做打算就完了!”明骁信心满满道。
“麓央?”宁亲王眉头一紧。
明骁对父亲点点头,转向皇上,“皇伯伯还记得婉偌传来的那封信吧?”
“你是说麓央帝有情况?”皇上紧张道。
“舅舅病重是真,大限将至,最多两个月!”说到此,明骁乌眉略微轩起,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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