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言自语几句有错吗?有哪里得罪了您家闺女吗?我觉得她跟在我身边,怕她有危险,劝了几句有错吗?这样也算得罪了您家闺女吗?”
客厅上,苏默手舞足蹈、连比划带讲的痛诉着白天的遭遇。一句接一句的迫问,让何家爷儿俩不由的阵阵气馁,脖子一缩再缩,惭惭不敢相望。
最后,苏老师又满腔悲愤的加了一句:“就算我错,可用得着这么下狠手吗?眼睛被打青了,会不会瞎掉现在还不知道。鼻梁骨怕是折了吧,当时那个血流的啊。还有还有,我的脚趾,唉,内伤!肯定是内伤了!我一直强忍着不肯表露出来,就是不想大家担心我。可你们,你们竟然还要来逼迫我!你们……你们,我苏家便是生来给你们何家欺负的不成?!”最后一句,苏老师已是声色俱厉,完全将先前何老爷子的话奉送回去了。
何家爷儿俩面面相觑,又是惭惭又是疑惑。听着苏老师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番后,俩人真心觉得是自己何家对不住人家苏老师了。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家闺女又何至于委屈成那样?这不科学嘛。
何家父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偏偏拿不出什么依据来反驳。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憋屈,还有几分不知所措。暗暗想着,等回去后一定要好好问问闺女,这里面究竟是不是真如苏默讲的这样。
他二人却不知道,以苏老师的狡猾会想不到这些吗?刚才的讲述中,完全是九分真一分假。至于假的那一分便是当时的场景和当事人的心态,但恰恰就这一分才是事实的关键。
可是这一分又牵扯到女儿家的脸面,就算是父兄当面问起,何莹也是打死都不会说的。否则还要不要做人了?难道说告诉父兄,是自己自作多情,然后被苏默这厮发现了后,又极其混蛋的用来戏弄了,然后自己才恼羞成怒,再然后饕以老拳……
不能说啊,打死也不会说啊!所以这事儿只能成为一个悬案,苏默最终以无下限的无耻和卑鄙,妥妥的完胜了这一局。唯一的代价就是,如同一比零般的熊猫眼,怎么也还要再顶上个两三天的。
“贤婿啊。”三人沉默半响后,何老爷子长叹一声,深情的呼唤道。
快停!
苏默脸儿都要绿了,忙不迭的拦住。“贤侄,是贤侄!老爷子,您口误了。”苏老师认真的纠正道。
“呃,好吧,反正都是贤,后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何老爷子窒了窒,随即云淡风轻的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可是苏老师在意啊。
“这个很重要!老爷子,必须是贤侄!事关小侄的名节和清白。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苏老师一脸的圣洁坚定,握拳在胸,两眼平视,犹若文天之祥、刘胡之兰。
何言腮帮子直抽抽,何晋绅眼眶子狂跳。这尼玛跟生命和自由扯得上吗?竟然连文山先生的诗句都扯出来了。而且就算事关名节和清白,那也应该是自家闺女不是,跟你个大老爷们有屁关系?真尼玛太操蛋了!
大喘两口气,何老爷子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决定不跟这小混蛋计较。否则不用多久,怕是自己就会被活活气死。
“说正事!”老爷子好歹喘匀了气儿,胡子一抖瞪眼道。
“哦。”苏老师赶紧端颜正坐,两手扶膝,眼神平视,比庙里供奉的金刚还要严肃三分。
何老爷子又觉得血压有升高的趋势,连忙再次深呼吸几下压住。
“你说见到了徐阁老和大学正?”何老爷子凝眉问道
“是啊,见到了。”苏老师耸耸肩,刚才的怒目正坐瞬间崩塌,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架势,让人看得牙痒痒的。
何老爷子努力做到无视,微阖双目想了想,半响才微微点点头,吐口气道:“总算是真正的结束了。”
说罢,又抬眼看看顶着个黑眼圈的那厮,心中暗暗叹息。这小子也不知是天生运气,还是真的百邪不侵,如此祸事竟被他以这种方式彻底平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怎么,老爷子,有什么问题吗?放心吧,徐阁老人很好的,很慈祥一个长者。大学正虽然严厉些,却也是面冷心热的正人君子。正如您老所言,有他二位在,这事儿谁也别想再弄花样了。”苏默想起今日两位老者的种种,脸上不由露出孺慕之色,脱口说道。
何老爷子怔了怔,随即眼底划过一抹嘲讽。“慈祥的长者?嘿嘿,王勤子或许称得上面冷心热,但徐老儿嘛……”说到这儿,他冷笑了几声,却打住了不说。
苏默有些不豫,斜眼瞄瞄他,却终是没说什么。
何晋绅看他那模样,不由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头叹道:“你个傻小子啊。徐溥身为四朝元老,内阁首辅,一身立于朝中不倒,若真是个慈祥的长者,岂不早被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你今日却是好运气,一番胡言乱语恰恰打动了他,而他又已经有了退意,这才机缘巧合下,消弭了你身上的祸事。若老夫没猜错的话,开始时,这位徐阁老多半是想躲在暗处,等你彻底放松下来后,露出把柄就拿你个铁证如山,一下子摁死你算完。”
哈?苏默被老爷子这话说的吓了一跳。但是回想回想和徐老爷子的相处,却又怎么也不相信何晋绅的猜测。
何晋绅嘴角冷笑,“你可是不信?老夫还告诉你,那先前的锦衣卫也好,东厂番子也罢,甚至包括后面的李兆先的挑衅,以老夫猜测,多半都是此老刻意放纵的结果。此老当真是老谋深算,智慧如海。
先是大张旗鼓的放出风来,让所有人都把猜测集中到自己身上。但随着他二人的游山玩水,渐渐的却让人原来的猜测自己开始质疑了。
本来嘛,人家面上就是巡按北直隶文事、乡试事的,与你这案子压根就没关系。猜测毕竟是猜测,只要时间一长,当然会逐渐清晰起来。
如此一来,锦衣卫和东厂又以一明一暗的方式进驻武清,这必然让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愈发坚定了先前的猜测是人云亦云。所以,当后面锦衣卫和东厂或得或失的走后,你又搞了那么大一个局摆了李兆先一道,就算神仙也会认为这事儿结束了。
嘿嘿,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样?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已经不再关注这事儿了?是不是认为这事儿已然彻底结束了?
哼,一个厉害的政客,便如最高明的刺客。他们不出手则已,但一出手就是一击必中!而这个一击必中的时机,最是紧要,往往都是所有人开始疏忽的那一刻。徐阁老便是此中高手中的高手!”
何晋绅一口气说到这儿才顿住,随即又看看微微皱眉的苏默,挑眉笑道:“是不是还是不信,觉得自己和他无怨无仇,他不至于如此对你?”
苏默挑挑眉头,点头承认。
何晋绅就叹口气,略略沉默了下,这才哂然一叹,摇头道:“其实,他也不是针对你。确切的说,不是针对你这个个案。”
苏默若有所思,心中隐隐有所悟,但再细想下,却又把握不住。不由的抬头看向何晋绅。
何晋绅轻轻吐口气,眼神中似乎在追忆什么,但只是旋即便隐而不见,似乎那一霎只是某种幻觉。
“他的身份,以及他的资历,注定了他的行事方式。”老爷子深深的看了苏默一眼,竟是出奇的耐心,进一步给他细细讲解着。
苏默注意力全在事件本身上,故而并没留意到这个细节。旁边何言却是暗暗一叹,老爷子这分明是将苏默这小子彻底当女婿看了。不然只是合作的关系,哪用这般费心。
“徐溥是阁臣,还是四朝元老。无论他如何心性,根深蒂固的仍是为君分忧。毋庸讳言,此老确实称得上大明的忠臣。”何晋绅叹息着说道。
“在大明社稷和君王的大前提下,任何可能对其有所害的因素,徐溥都会不余余力的灭杀之。尤其,还是当他有了退意的情况下。
他是绝不会放任一个或许可能伤害到天子社稷的因素,在他离开后发生状况。哪怕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便如你,苏默苏讷言,一个小小的蒙童。
和整个大明社稷比起来,你什么都不是,死一个你便可以让他安心的离开,你说他会不会放过你?
虽然你或许真的是被冤枉的,但只要是他不能确定,那你的死就是必然之局。至少,你死后,能安抚某些人,让他们安分些。这有利于朝局,有利于皇帝的驾驭,不是吗?”
一直说到这儿,何晋绅才停了下来,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深深的啜了一口。
苏默恍然而悟,前后联系一番,霎时间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直以来,他都是从恩怨和人性上分析判断,却疏忽了在这个封建王朝的时空,地位和身份,还有那深入灵魂中的儒家思想的威力。
这种思想或许只是在一部分人的心中存在,但是这种存在却是真真实实的。
若不是自己误打误撞之下,一番不愿入仕的歪理,一副只想恬然淡泊的装逼,在今日这个偶然的机缘下吐露出来,让徐溥确定了自己的无害,那后果怕是……
苏默面沉如水,冷汗淋漓。他忽然从没有一刻如此时清晰的感觉:死神,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