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奎挑着个馄炖挑儿,慢腾腾的磨蹭到四海楼对面放下。一边扯过搭在挑儿上的汗巾擦着脸,一边不着痕迹的瞄着对面三楼上的灯火。
他本是开封府的捕头,后来被征调进了东缉事厂,因一手绝妙的易容隐匿之术得了大档头的赏识,被分派到卯课王档头手下做了一个干事。
所谓干事,其实就是番子的别称。无论哪种别称,也都是最下层的小卒子。只不过这东厂的小卒子却比开封府的捕头又要高级多了,至少在油水上就不在一个档次,更不要说身份地位上的差别了。
所以,他干的是有滋有味。每次出任务时,都是尽心尽力,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也正因为东厂番子身份的特殊性,让乔奎从未担心过被人发觉后会怎样。东厂番子啊,天子家奴,就算是当朝二品的大员也不敢对他怎样。(大明没有实质的一品,实权职位便是二品。一品多是一种尊荣的象征,比如衍圣公。)
正因为这种无惧,也使得他施展手段时愈发得心应手,从来没出过任何岔子。
便如今天这般,他将自己扮成个卖馄炖的老翁,无论是从穿着打扮上,还是神态举动之间,都绝对的惟妙惟肖,便是真正的卖馄炖老汉也比不上他。所以,他自信的堂而皇之的近到四海楼门前监视目标。
只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们之中某些人一个不小心,早将行动泄露了出去。也更不知道的是,目标苏默身边竟然多出了个胖子这样的高手,在有心留意之下,早早的便识破了他的伪装。
馄炖挑儿没问题,化妆成的老翁也没问题。问题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翁,竟然能挑着馄炖挑儿走出这么老远,丝毫不落前面一众青壮的速度。
若是没有提前泄露行动的事儿,这点破绽根本不算是破绽。毕竟没人会时不时的留意一个买馄炖的老头能走多快。但是在有了提前准备的前提下,他这番举动,简直便如同黑夜里的火炬一般,再也无所遁形。
对面的监视目标只是个普通的士子而已,乔奎想不通王档头为何如此谨慎。从一开始就派出自己跟着,还要不间断的将目标的行动通报回去。
按照乔奎的意思,对付这种没根没底的蝼蚁,就当毫无顾忌的雷霆扫穴,直接以最强大的姿态莅临就可,何须如此费劲。
不过想法终归是想法,他一个干事却无法左右档头的决定,只能憋着气按照指令行动。
上面传来的要求是监视住目标和目标身边人的动向,从他们进入酒楼起就要通报。然后直到酒宴结束,所有人都出来时,更要立刻发出信号通知,不得片刻耽误。
眼下目标已经进了酒楼,在过来前,他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现在就剩下等对方结束时出来了。
取了个陶碗,又从锅中舀了些汤水盛了,然后便蹲在挑儿后面,慢慢的小口喝着。想想里面那帮人此刻正大碗酒大块肉的享受着,再看看自己憋屈的在这喝面汤,乔奎心中的不忿就愈发浓了起来。望向酒楼的目光中,不时的闪过一抹冷厉。暗暗计较着,待会儿行动时,定要把这笔账算上才好。
他这里发着狠,对面三楼上的一扇半掩着的窗户旁,张悦和苏默正悄然而立,默默的看着下面的馄炖挑儿。
“哥哥,什么时候动手?刚才胖子看过了,确实就他一人儿。依小弟之见,不若直接拿了他,然后再回去收拾剩下的如何?”张悦轻声说着,眼神中却闪过一抹森然。
苏默没说话,又再看了看下面的乔奎一眼,随即又回头看看那边正高呼酣饮的徐鹏举和唐伯虎二人,微微一笑,摇头道:“何必费那劲儿?一个不好还要打草惊蛇,反倒不美。让鹏举和王泌姑娘他们留在这儿只管吃喝,正好吸引着这个尾巴。你、我,再加上三儿和胖子,就咱们几个从后门下去,悄悄潜回去抓大鱼。”
张悦想了想,笑着点头说好。二人返身回去,找个借口对徐光祚使个眼色,三人逐一离席,悄悄从后门下来。
门口外,胖子早已躬身侍立,见三人出来,微一施礼,正要转头而走,忽然却眼神一滞,看向几人身后,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苏默何等机警,当即便猛地扭头看去,这一看却也是不由的头疼起来。
身后楼梯上,女侠何莹满脸冷笑的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了下来。
“哼,我便看出你们必有猫腻,区区小把戏,竟想瞒过我的眼睛,可不是做梦吗?说,你们想要干什么坏事,须过的本女侠这一关再说。”何女侠高昂着头,一脸又是得意又是骄傲的说着。
苏默几人对视一眼,徐光祚酷酷的目不斜视,张悦满脸苦笑的摊摊手,那意思自是他帮不上。至于胖子,身份只是苏默的下人,哪里有资格去对何女侠指手画脚。
郁闷个天的,看来只能自己上了。苏默心中哀叹,抬头看着何莹惊讶道:“咦,这位姑娘是哪家小姐?怎的这大半夜的一人出来闲逛?哎呀,这样不好,若是遇上个歹人什么的,岂不危险了?便没有歹人,这深更半夜之中,咱们孤男寡女的,哎呀,瓜田李下的,实在有损清誉啊。”
张悦几人看着苏默整理八经的胡说,不由的都是低头暗笑。何莹气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道:“本女侠行走江湖,何忌这些小节?却是不劳苏大才子费心。倒是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不想干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苏默脸色一板,正色道:“姑娘误会了,你固然是不忌小节,但学生方才说的有损清誉,却是指的学生之清誉啊,还请姑娘自重。”说罢,连退两步,转身就走。
张悦几人强忍着笑,连忙跟上。后面何莹先是一呆,随即不由的大怒。这个混蛋,又沾自己便宜!
眼见几人要走出门了,当下大急,怒道:“站住!要是不告诉我你们去哪儿,我立刻去跟泌儿姐姐说知。”
苏默一只跨出门槛的脚,顿时就是一顿。叹口气落脚,转身无奈道:“女侠,你究竟要怎样?咱们不过是想去解个手而已,要不要也跟你申请啊。”
何莹啐了一口,撇嘴道:“解…….那什么,竟然要这么多人一起,你糊弄鬼去吧。本女侠不信,就是不信!”
苏默两手一摊,耸肩道:“你要不信,那就跟来看就是。我明白,不就是没见过好奇嘛,偏找这些借口。”
接着又叹口气,低声嘟囔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耍流氓都这么嚣张,还让不让我等正人君子活了?”
张悦几人就转过头去,肩膀不停的耸动,实在憋不住笑。何莹满脸通红,又羞又气,怒道:“你无耻!”
苏默一脸的震惊,看看张悦几人,又转向何莹,悲愤道:“我忍辱负重,豁出去尊严把身体给人看,这也是无耻吗?来来,跟咱说说,我这是无耻,你这非要强看我身体的算什么?”
何莹终归是个女子,哪受得住他这么直白的话,小脸涨红的都要发紫了,狠狠的瞪着苏默,抬手握住剑柄就要拔剑。
苏默却猛然双手抱在胸前,大惊道:“你要做什么?难道你不只是看,还想动手吗?不行,这绝对不行,我是不会屈服的。你拿刀子逼我我也不干。”
何莹拔剑的手顿时就是一僵,俏脸转白,两只大眼睛中已然有水光盈盈,使劲的咬着嘴唇看了苏默一眼,忽然转身跑了回去,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苏默长出了口大气,打个手势,几人快速出了大门,贴着墙根黑影处而走,不多时便远离了四海楼。
直到走出老远,张悦才轻轻吐口气,低声苦笑道:“哥哥何必非要如此?何姑娘虽面上彪悍,实则却是担心哥哥,是好意。而且她身手也算不错…….”
苏默摆摆手打断,转头回望了一眼,这才又示意继续走。过了一会儿,才淡然道:“咱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东厂,我是不得不应,你和三儿身份特殊,即便出事儿也不会有什么。可是她不过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倘若出了意外,你我何以面对?再说了,正是因为她身手还算不错,正好留下保护王泌姑娘。否则,一旦对方留下别的手尾,难道要靠鹏举去?”
张悦一怔,随即默默点头。苏默望着前方,脚下急速走着,又道:“从另一个角度说,何家虽然一直对我表露善意,但终归来历隐秘,我不喜欢任何超出掌握的事儿发生。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几个,都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张悦和徐光祚都是悚然一惊,仔细品味之下,不由的互相看看,齐齐低声道:“是,多谢哥哥教诲。”
顿了顿,张悦又忍不住加了一句:“都说哥哥当世才子,果然不虚。单只这一句,若是传扬出去,必名扬天下。”
苏默一愣,斜眼看看,却见包括胖子在内,三人都是一副满脸敬服的神色,心中微微琢磨,难道这话现在还没出现?却让自己又不小心装了一把,如此发展下去,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代伟人?
唉,伟人似乎活的很累啊,还是算了吧。咱要求低一些,只当个名人就好了。
这货打骨子里就是个不着调的,思维跳跃的吓人。一会儿工夫竟能联想到十万八千里去,委实令人不得不叹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现在确实还没出现,这本是《菜根谭》中的名句,乃是万历年间大儒洪应明所出。万历离着此时,还有六七十年呢。
这番话过后,几人再不多言,只加快脚步往苏府赶去。十里行程在专心赶路之下,不过两刻钟多点便已到达。
在离着庄子还有百米左右,苏默挥手示意躲到暗影中。随后,路边林子中一阵轻响,闪出楚玉山的身影。小心的观察下周围,这才低声道:“可是公子到了?”
苏默这才缓步走出,对他一招手,楚玉山面上放松,迅速的靠了过来。对张悦三人抱拳施礼。
苏默道:“如何了?可有动静?”
楚玉山摇摇头:“暂时没有。不过多多有些不安,好几次想要往外跑,都被杏姑娘安抚住了。”
苏默一怔,随即笑了。打从卫儿来了后,多多便被他安排到卫儿身边,一来是陪着这孩子玩耍;二来也是为了就近保护的意思。
在整个苏府中,除了苏默外,没人知道,这只外表憨萌可爱的小鼯鼠多多,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正因为有了多多留在家中,也才让苏默行事之间,多出许多从容来。
此刻听楚玉山提起多多的异状,苏默稍一转念,便心中有数了。后世无数实例证明,动物往往比人对危险的感应更敏锐数倍甚至数十倍。多多的异常表现,正是从而表明了果然有人要对庄子动手了。
想到这儿,当机立断,带着众人往事先查察好的暗处潜伏下来,静静的等待猎物上钩。
时间慢慢推移,待到又过了一刻钟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夜枭的啼声。
苏默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枭啼,便是预先约定的示警。
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