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只带着真明道长和一个侍卫悄悄下了船,远远望着那明黄色的轿辇由一路喧嚣簇拥着,缓缓去到那人群边际。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跳出人群从芸芸众生的角度见识到了所谓天子的荣光,颇觉新鲜。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已然模糊的一抹明黄喃喃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当皇帝好,朕坐在皇位上只觉得孤单,如今才体会到,这是有多么热闹。”
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背着手继续往人群边缘走去。
跟在身后的真明道长和侍卫对视了一眼,目中都有些惶恐与不解。
他们都知道皇上也是人,却没人敢真正将他当成一般人去看待,去揣测,只因为稍有差池,后果都是灾难性的。
高高在上的帝王首次沾染人间的烟火,他往常只坐在高庭广厦中满肚子坏水各种挤兑人,却不明白“挤”的真正含义,果不其然,他闲庭信步地一转身,正打算踏出那龙行虎步、鹤仪凤姿的第一步,迎面就和个书生撞了个满怀。
“哎呦。”那书生肩膀撞上了皇帝的胸膛,其实也不怎么痛,只是习惯性地痛呼了一声,毕竟他也自小娇生惯养,嫌少遇见这人挤人的局面。
皇帝年纪较大,最近服食仙丹加上辟谷,身材很是清瘦,就此给撞了个趔趄,头顶的香叶冠软趴趴飘落在地,他正待低头去捡,身边又经过了几人,风一般错身而过,顺便将那遗落在地的香叶冠踩成了菜饼子。
这事儿搁普通人没准儿早生气了,动作快、脾气急的已经打了起来,奈何这位是出尘脱俗的皇帝,他第一次遇见这事儿,直接懵了。
再说皇上平日里也不怎么生气,谁惹他不痛快,直接拖出去一棍一棍打死就是,又奈何这是在外面,他身边缺少人手,天时地利人和都没赶上。
他正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两个一时呆愣的跟班儿走上了前。
“老爷,您没事吧?”跟着他一身短打的侍卫冲上前,一把推开了那书生,对着皇上上下打量。
真明道长却抬头去看那一头和皇上撞了个满怀的书生,他认识的,而且交情颇好,竟是褚家老四房的八老爷。
那书生没注意真明道长,他给推得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由跟着的护卫扶住才站稳,有些错愕地望着那一身短打的护卫,他也是第一次被人推,他身后跟着的护卫见自家主子被人给欺负了,一开始对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怒目而视,这儿可是浦口,谁敢不给褚家面子。
可当那护卫抬起头,见到对面三人,气宇不凡,一看就不说话普通任务,赶紧垂下了眼睛,还顺手制止了正要上前去理论的八老爷。
这护卫名叫陈二,正是阮家舅舅送来的,原先在镖局里当镖师,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一打眼就知道这几问绝不是凡人,他偷偷扯了扯八老爷的袖子,意思这几个是不好惹的。
八老爷跟着陈二在一块儿相处多日,知晓他为人精明,体察入微,当然会将他的提示放在心上,毕竟之前在永州吃过亏,他学乖了。
这人啊,不用每次都很聪明,只要在关键时刻别出错就好。
真明道长怕皇帝迁怒八老爷,之后在褚家二老太爷面前尴尬,赶紧出来打圆场。
他先和八老爷相认,有点夸张地惊讶道,“褚八爷,您怎么在这儿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八老爷这会子才看见真明道长,主要是平时在浦口,真明道长都穿得花花绿绿的,头戴金冠,如今把自己个打扮得像灰兔子一般,头上还顶着个好丑的花环,八老爷当然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八老爷只是脑子时常进水,日常与人交往还是不耽搁的,他也赶紧拱手打招呼,这毕竟是老熟人,又很久不见了,“真是许久未见,道长进来可好?”
他心里却犯嘀咕,不是说真明道长去京城侍奉圣驾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去年进京的时候那么高调,是请了他们一众老友喝过酒的。
再看他们这三人一行,方才被自己撞到的肯定是领头的,从穿着打扮上看也就是个出身不凡的中年文士,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可又不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问出来。
真明道长看八老爷神色就知道他怀疑自己不受皇帝待见,又不能告诉他身边这位就是皇帝,只好含混道,“挺好挺好。”
八老爷见他尴尬的神色,就猜测他恐怕混得不如意,又不好意思回金陵,就转投了其他高门大户的修道之人。
唉,这是干嘛呢?八老爷很是同情真明道长,顺带着也不再生气了。
八老爷脾气很好,也没什么架子,毕竟是他先撞了人,无论后来对错,他都是要先赔礼道歉的。
见那中年文士一脸不善地站在一边,也不过来询问真明道长他的身份,看来是并不想结识他,八老爷也乐得省事,只俯身捡起了那压扁得菜团子一般的香叶冠。
这香叶冠不是平日里说起的那种用青纱做成的高高帽子,而是用真正的香草编织而成,再点缀小花,是最近刚兴起的物事,据说是皇上发明的,说用这天然材料,能更好地吸收天地精华。
戴在头上绿油油的一团,确实很脱俗,要是没有这几朵小花,真是容易叫人往一些方向联想。
可如今,这点缀着小花的香叶冠黏在了地上,滋出绿油油的浆液,将地面都染绿了,碎得像泥一般,都没办法完整地拿起来。
可八老爷有耐心,又教养好,洁白如玉的手指拈起那一块块散掉的绿色泥状物,小心翼翼托在手心捧到那中年文士面前,他心平气和道,“对不住,是我没看路碰着您,把您的东西弄掉了,还给人踩坏了,您要是不介意,我再送您一顶吧。”
平日里有人得罪皇上,那都是直接下跪求饶,什么皇上恕罪,皇上饶命,皇上开恩,配上各种姿势的磕头,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模式。
而如今冷不丁有人这样子赔罪,皇帝反而有些懵。他心里挺生气,这可是他亲手做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