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荪事后打听陈妈妈,原来是秦姨娘和莫姨娘一言不合,吵起架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莫姨娘跳着脚逼到人家房门口,什么不堪入耳骂什么,声音大得把他们葱介轩的洒扫婆子都惊动了。
那秦姨娘的奶妈也不是吃干饭的,冲出来上手就扯莫姨娘的头发,莫姨娘那么泼辣的性子怎么会示弱,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从廊上打到院子里,苾芬馆里的小丫鬟们都围着看。
越来越不像话,最后陈妈妈带着几个婆子才把她们分开,郑妈妈脸上脖子上没挠了十几道抓很,有的甚至出了血,莫姨娘也被揪掉一缕头发。
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哇。
秀荪就问,“太太怎么处置的?”
陈妈妈一愣,还是回答道,“太太问明了缘由,知是莫姨娘先骂的人,就罚了莫姨娘在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
秀荪听到这个就明白了,她不用再问了。
姨娘们从前都是一人犯错,不管恩怨,一律等同责罚,这一次却只罚了莫姨娘一个人。
从前阮氏最喜欢罚姨娘们抄经书或者女戒,一般三百遍起跳,如此等同禁足几天,可今天却只罚跪两个时辰,这是为了快速回复莫姨娘的战斗力呀。
因为此时的苾芬馆,不能缺了莫姨娘这根大炮仗。
高手不拼杀,只造势就够了。
而如今苾芬馆归了老太太管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秀荪忽然无比期待。
八老爷回来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他由小厮扶着,另一小厮打着灯笼往内院来。
老太太已歇下了,葱介轩也已关了门,正打算由东边的甬道往外院的书房去,走到转角却正瞧见苾芬馆的门口灯火通明的,就寻了过去。
苾芬馆长年封闭的小门前,种满了一簇有一簇的九里香,斜斜伸展着一棵粗壮的柳树,因平日无人从此通过,是以花叶横斜,遮挡了去路。
前方打灯笼的小厮帮忙将挡路的枝叶扯开,晃动之中九里香那原本清淡的味道拌着沁凉的秋风深深潜入鼻息之中,萦绕心脾,回味去穷。
待拂开那垂柳的万重金绦,垂着红绒流苏的晕黄灯笼下,莫姨娘喜庆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只穿着一件石榴红杏黄青碧三色缎子斗水田小夹衣,底下是朱红素面潞绸裤子,散着裤腿盖住了绣花鞋面,腰间碧色撒花汗巾子不经意露出边角。
乌黑长发披散着,在灯光下泛起鸦青的微光,看上去慵懒随意,见八老爷进来,赶紧小碎步迎了出来,从小厮手里接过八老爷的胳膊,“奴家睡不着觉,正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声响就出来看看,不想却是老爷。”
她笑声清甜爽脆,有如黄莺出谷,浮在这馥郁芳香的气味之上,就似那蜀中名菜水煮鱼,鱼、汤出锅之后撒上花椒香葱,在淋上一勺滚滚热油,刺啦啦一声冒着泡泡和热气,喷香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八老爷看着喜欢,就抬起胳膊将她揽过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放在这玲珑的小身板上,带着她往院子里。
莫姨娘就咯咯笑起来,撒娇嗔怪道,“老爷,你重死啦,都要把奴家压坏了啦。”
八老爷看着好笑,戏谑着伸手勾起那圆润的下巴,凑近她道,“真的吗?那昨天呢?压坏了吗?”
莫姨娘的脸顿时就变得红彤彤的,一记粉拳软绵绵砸在八老爷胸膛上,低着头就是不肯抬起来,八老爷就笑着去掰她的脑袋,却见莫姨娘娇声惨呼道,“疼。”
八老爷因醉酒而迷离的神智聚了聚,轻轻托着莫姨娘的脑袋,“怎么了?哪里疼?”
莫姨娘就缓缓抬起脸,漆黑的一对大眼睛此刻水汽氤*氲,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眼角,映着廊檐下的灯光,璀璨如金珠,她扁着嘴道,“老爷,您就不要再问了。”说完就撇过脸去轻轻抽泣。
八老爷更是狐疑,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屋灯火通明,看得更清楚,他柔声哄着爱妾,“给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莫姨娘握着帕子又哭了两声,才拨开低垂的头发给八老爷看,竟然是头顶稍偏的地方,给人生生扯下一簇头发,指甲盖大小的头皮裸*露出来,渗出了血,此刻血已结痂,暗红色的一小块,八老爷看着都觉得疼。
“这是怎么回事?”八老爷的声音就不自觉沾染了凛冽。
这时丫鬟端上了醒酒汤,莫姨娘拉着八老爷到湘妃榻上坐下,接过那托盘亲手奉给了八老爷,“老爷吃了酒,先把醒酒汤喝了,要不明早该头疼了。”并不提怎么受了伤。
八老爷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又拉着莫姨娘问,莫姨娘见躲不过了,就伏在八老爷怀中嘤嘤哭了起来,“老爷,老爷……”只是哭,却不说。
八老爷就更疑惑了,他脑袋转了转,盯着她缓缓问,“是不是太太?”
莫姨娘摇摇头,哭得更大声。
八老爷将她扶起来,道,“是谁,你告诉我,我定不轻饶。”听说不是阮氏,八老爷松了口气,如果真是阮氏,他还真不好办了,因为他压根拿阮氏没办法。
莫姨娘就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哭求道,“老爷,你把我送回家去吧,我在这儿活不成了。”
“说什么孩子话,我如何舍得?”八老爷听她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只好继续柔声哄着,“秀芊也不舍得你这个姨娘呀,你舍得她吗?”
莫姨娘这才抽抽噎噎抬起头,嗫嚅道,“奴家是不想让老爷为了奴家和新姨娘生隙,新姨娘身边的郑妈妈太可怕了,她扑过来就将奴家的头发薅掉一缕。”
“新姨娘?”八老爷很吃惊,“你是说惜颜?”
莫姨娘立刻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秦姨娘身边的郑妈妈。”
她见八老爷不明白,继续道,“昨天八老爷跟着奴家回了院子里,”她说到这里,面皮一红,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奴家觉得过意不去,今天上午特意去给秦姨娘赔罪,还想顺便和她讲讲咱们家的规矩,以免秦姨娘以后闹了笑话,给咱家丢了脸。可秦姨娘却觉得奴家是故意羞辱她,话里话外讽刺奴家没读过书,奴家脸上过不去了,就回了几句嘴,那郑妈妈就好像要吃了奴家似的,扑上来扯着奴家就打。”
八老爷一听立刻就信了一大半,他素日与秦姨娘相处,大多时候都要听她哭诉身世可怜,因对这个问题敏感而产生误会是很正常的。而且他是见过郑妈妈的厉害样子,又是个冲动的性子,最是护着秦姨娘,一言不合就扑上来攻击莫姨娘也是很有可能的。
莫姨娘继续低着头抹眼泪,“奴家知道秦姨娘是老爷心尖上的人,万万不敢得罪,可那郑妈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老爷喜欢秦姨娘就无法无天了,我……我虽不是正经主子,可,可也不带这么做贱人的。老爷,你还是将我送回娘家吧,我实在是害怕呀。”
她学着往日看见赵姨娘在老爷面前哭泣的样子,用帕子揩了揩眼角。
“岂有此理,她怎能如此,”八老爷愤慨,“你莫要哭了,我把郑妈妈叫来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起身叫人。
莫姨娘却拉住了他,“老爷,都这么晚了,莫要吵了秦姨娘休息,她身体不好,你这会子把她吵醒了,该睡不着了。”
八老爷则笑着看莫姨娘,“你倒是对她挺好,也不知她领不领你的情。”
莫姨娘却别过脸去,佯怒道,“奴家不需要她领情,奴家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再说了,”她很是兴奋地扬了扬染着丹蔻的指甲,“奴家也没让那刁奴占便宜,挠了她好几下呢。”
八老爷看了就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小野猫,什么时候吃过亏。”
莫姨娘笑着跳起来,“你说谁是小野猫!”拉着八老爷往净房去,“老爷,热水真备好了,奴家服侍您沐浴。”
八老爷正舒服地坐在小藤椅里,闭着眼,由着莫姨娘用掺了香料的澡豆给自己搓背,素手馨香细润,力度适中,正享受着,门外忽响起乒乒乓乓一阵喧闹。
八老爷皱了皱眉,并没有睁开眼,轻轻打了两下那停在自己肩膀上的柔荑,示意莫姨娘继续。
莫姨娘又揉了几下,忽听那喧闹声迅速由远及近,接着砰腾一声外间厅堂的隔扇被撞开了,碰倒边上的隔扇哗啦啦一阵大响。
姨娘的院子是一明两暗三开间,西次间直接连着净房,冰冷如水的秋风就从大敞的隔扇直冲入内,掀起净房的锦缎门帘把八老爷吹了个透心凉。
八老爷当场就打了个喷嚏,却听见门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老爷,老爷,您快去看看秦姨娘吧,她快不行啦!”
莫姨娘见八老爷冻着了,赶紧抓起手边衣架上搭着的直裰给他披上,自己也来不及净手,就撩起帘子出去看。
只见郑妈妈插着水桶腰站在她卧室中央,四下打量着,见莫姨娘的房间布置要比自家主子的华丽,不满地撇了撇嘴。
莫姨娘见她这副样子一下子就炸了,郑妈妈脚下踩着的这块褐红底缠枝葡萄纹圆地毯,难得的海外舶来品,因边角有些破损了太太不要了,她巴巴地求了过来,找了同色的布料重新缝上了一层镶边,心里无比喜欢,平日里自己进了内室都不舍得踩,却被这粗鄙的妇人大喇喇地踩在脚下。
“你给我出去,这儿是你能进来的吗!”她也插着腰,冲上去,尖利的指甲几乎戳中郑妈妈的眼睛。
郑妈妈却还顶嘴,“我怎么不能进来,我找老爷!秦姨娘要见老爷。”
“你!”莫姨娘简直要跳起来。
这时她身后门帘一动,八老爷穿着直裰踩着拖鞋从净房出来,看见郑妈妈皱了皱眉,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又添了许多血痕,很是惨不忍睹。
郑妈妈看见老爷,绿豆小眼一闪,拨开莫姨娘指着自己的手指就上前去道,“老爷……”
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身边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八老爷和郑妈妈齐齐看去,却是莫姨娘惊叫着倒向一边,撞翻了湘妃榻前的香几,连同香几上搁着的錾刻忍冬卷草纹铜鎏银高角果盘也一柄撞飞了几步远,果盘里盛着的几只黄橙橙的桔子也滚了一地。
香几并没有阻止莫姨娘跌倒的趋势,她身体继续往前,头撞到了湘妃榻边角的雕花上,一淙鲜血就从头发里流了出来,她整个人就趴在那儿不动了。
八老爷见了赶紧跨过满地狼藉把莫姨娘抱起来放在湘妃榻上,叫来丫鬟去阮氏那里要对牌请大夫。